接受還是拒絕,都會顯得輕浮,許佛綸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手邊是杯熱水,坤包放在牀頭櫃上,她從裡面摸出藥瓶,倒了兩粒在手心裡,就着水吞了。
然後,仍舊無所事事,尷尬地坐着。
康秉欽始終在看她。
從林公館出來後,他的表情就很微妙,愧疚和同情說不上,他應該知道她根本不想看到,那麼就是痛苦和心疼?
她今天果然不該去激怒一個在崩潰邊緣的女人。
但是想到柳瑛在林公館水深火熱的生活,很快就釋然了,畢竟柳瑛的處境比她糟糕千倍萬倍,每天都還能活蹦亂跳地尋釁滋事,她有什麼理由在這怨天尤人?
許佛綸的眼睛裡又重新有了生機,衝着身邊的男人微笑:“你也要吃藥嗎,應該早說的,只剩下一口了。”
“沒關係。”他說。
他接過她手裡的杯子,俯身打開抽屜,在一摞疊的整齊的黃紙藥包裡翻翻找找,她好奇,手臂撐着身體探頭看過去。
康秉欽找到要服用的藥粉,闔上抽屜回頭——
她的脖子抻得老長,一時間來不及收回來,臉頰和他的臉頰碰上了,腮骨冷硬,皮膚卻很柔軟。
若有若無的男士的香水味,讓她的心頭浮起煩躁。
兩人對視了很久,許佛綸在他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一腦袋刺刺的頭髮。
她頹然地倒回到枕頭上。
真醜!
他跟過來,藥包被隨意地丟在牀上,騰出的手握住她的後頸,皮膚很好,屬於少女的稚嫩。
許佛綸有些發傻,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不是,吃藥嗎?”
懵懵的,像個掉進陷阱裡的小獸,不會豎起凌厲的爪子,撓向不懷好意的人。
“佛綸——”
他低低地嘆了口氣:“真想把你關起來!”
關到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好日日夜夜的陪伴在她身邊,這樣,在她的眼睛裡和心上,會不會只留下他一個?
她縮了縮身體,卻還在他的禁錮當中,無濟於事。
黃紙藥包躺在毯子上,救了她一命,她抓起來塞進他手裡:“你有這種想法,說明是病糊塗了,趕緊救救急,可能管用。”
她信口胡說,他卻當了真,接過藥包笑:“嗯,有這種可能,我試一試。”
一包藥粉,混着殘存的溫水,就這麼囫圇地吃完了,和他整個人呈現出來的衿貴姿態,相去甚遠。
她看着都苦。
吃完了藥,他似乎恢復了正常,不再拘押着她,還能正常地和她說一說話:“小七過幾天來,你們見見?”
“好啊。”她心裡的恐懼退去,頭有些疼,整個人就顯得無精打采,“等她把你的病情穩定下來,我就來找她,說起來我們已經五個月沒見面了。”
婚禮那晚,匆匆一面。
生死之地闖過來,在北平和天津之間輾轉,每天匆匆忙忙,往日的舊友,幾乎都再沒見過面。
康秉欽說:“這麼乖,你應該拒絕。”
她笑,想說連你都見了多少回,爲什麼要拒絕康馥佩,想來想去,終究還是沒把話說出口。
“我不是小孩子。”
她笑着,歪在枕頭上看他:“我又沒有錯,做什麼要逃避過去的人和事,人在世間揹負着苦厄行路,纔算是一場修行,這話還是你教我的啊!”
他教會她很多東西,包括愛情。
她是個很機敏的學生,活學活用,笨拙地把一顆真心捧給他,摔了又摔卻不怕疼,還是執拗地跟着他。
其實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每逢她傷一回,他就用自己的心替她補一補。
如今她走了。
他低頭看一看,也就不剩下什麼了。
哦,行屍走肉而已。
他嗯了聲,又沒話說了。
許佛綸搓着毯子,坐立難安,休息室的門被輕輕地叩了兩下:“督辦。”
唐勳沒敢進門,只是站在門邊低語了兩句。
林祖明來了,替兄長賠禮道歉。
許佛綸聽得不真切,除了這位瘟神,還有榮衍白派人來接她,或者是他親自來了?
門關上後,康秉欽的表情稱不上和善,問她:“他對你倒好。”
這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她抱着毯子,坐在牀上,等待他的下文。
康秉欽摸出了煙盒,看着她警惕的眼神又收了回去:“不下來?”
嗯?
他有些嘲弄:“你躺在我牀上見他,算什麼事?”
話說重了。
他皺起眉頭。
她錯愕之後,垂下眼睛,掀開毯子,把腿放下牀,腳塞進高跟皮鞋裡。
旗袍被壓了幾道褶,她用手抹了抹,怎麼也沒抹平。
她從他身邊走過去,嘴脣緊緊地抿着,拉開門穿過辦公室,進到走廊上,目光安靜地落在匆匆而來的榮衍白身上。
他換了件銀硃色的立領長袍,鑲着黑緄邊,同色的斗篷在行走間被帶的上下翻飛。
她笑:“你這個樣子,是要迎親不是?”
他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笑着:“我是來赴阿佛的約的,可惜廢了番周折,真讓我好找……康督辦也在,真巧。”
榮衍白客氣地頷首致禮。
是挺巧的,在督辦公署,能見到康秉欽!
許佛綸回身,嫣然一笑:“這就要走了,多謝康督辦今天救我,人情嘛,改日必還。”
她的高跟鞋在走廊上踩出一溜聲響,果真到哪兒都改不了囂張跋扈的樣子。
榮衍白致歉:“康督辦見笑!”
“榮先生以什麼立場,和我說這句話?”康秉欽問,頗有刁難的意思。
“摯友。”
榮衍白笑,反問一句:“康督辦怎麼認爲?”
劍拔弩張。
唐勳擡頭,視線和榮衍白身後李之漢的目光一瞬對上。
“不重要!”康秉欽哂笑,“不然,你今天也帶不走她。”
“督辦是君子,是我小人之心。”榮衍白笑。
“六哥怎麼和榮老大站在這裡說話?”林祖明已經站在樓梯口,停下腳步,並未走近,“是我來的不巧,打擾了二位?”
外人在場,嗯,不宜爭風吃醋。
榮衍白拱手:“康督辦既然有公幹,我就告辭了,三少爺,回見!”
林祖明目送他離開,慢悠悠踱到康秉欽身邊:“我剛纔看見許小姐了,他是來接她的,六哥怎麼就放他們走了,容孤男寡女共處,早晚得生出事來。”
康秉欽不搭理他。
林祖明習慣他的冷淡,扶了扶眼鏡,自顧自說話:“我並不瞭解榮衍白,只知道這人比傳言中的神秘,只要是他瞧上眼的,爲了得到不擇手段,也不知道許小姐怎麼招惹上他的。”
這話很有點道理。
一開始,康秉欽以爲榮衍白和他合作,不過是爲了得到蔣青卓,報私仇。
可之後,卻是爲了接近許佛綸。
從感興趣到傾心相付,時間之短,快到讓他猝不及防。
榮衍白爲了得到許佛綸,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胃裡吃藥後不適,更加強烈了,康秉欽摁了摁眉心。
林祖明意味深長地笑了:“六哥性子冷淡,只知道默默地對女孩子好,但是有些事情不說到明面上,女孩子心思細膩起來,總歸是要誤會的。”
康秉欽冷笑:“你來公署,和我聊兒女情長?”
在這裡,他始終是督辦,津榆一帶的土皇帝,一手遮天。
而津榆,卻是北平那位大帥的老巢。
林家和他,始終天壤之別,林祖明沉靜下來:“對不起,康督辦,我是來替林參謀長道歉的,今天打擾了康督辦和許小姐,是林家沒有約束好女眷。”
康秉欽不置可否,也並沒有讓他進門詳談的意思。
林祖明不急不躁,又說:“還有另外一件事,順手替六哥解決這個心腹大患,許小姐本該是六哥的枕邊人,自打去年起榮衍白橫刀奪愛,我都替六哥委屈。”
康秉欽諷笑:“這件事,我應該謝謝你大哥!”
林祖明清清嗓子:“我說句公道話,許小姐當日領人刺殺大哥,大哥發怒也在所難免,但手下始終留有餘地,沒想要許小姐的命。”
他打量了康秉欽的神情,接着說:“當晚沒見督辦要人,只當督辦聽信了風言風語和許小姐分手了,利字當頭,就給了榮氏做了樁人情,誰知道竟是陰錯陽差。”
“所以?”
林祖明笑:“好在爲時不晚,我趕得及糾正錯誤,幫六哥解決掉榮衍白,您抱得美人歸,我得到北平商會。”
皆大歡喜。
康秉欽說:“你想的周到。”
不知是褒是貶,林祖明不敢輕易接話:“六哥知道我父親平生不過愛財一件事,我們兄弟受他影響也在所難免,如今他年紀大了只想頤養天年,我們兄弟掙錢孝敬是本分。”
“說說看。”
林祖明暗喜,笑說:“這事不用麻煩六哥親自出面,小弟會替您辦妥,到時候您只要給水上警察廳的兄弟們打聲招呼,這事也就成了。”
康秉欽一笑:“進來說話。”
林祖明的不懷好意,但凡見過的都心知肚明,可誰又能頂住這世間的誘惑呢,錢財美色,或者是滔天的權勢?
許佛綸坐在汽車裡,問榮衍白:“榮先生,佔了哪一項?”
“錢財。”
他回答的毫不猶豫。
許佛綸跟着笑,卻聽他又說:“現在多了美色,只遺憾後知後覺,這當是比錢財還要好的。”
許佛綸反問:“可美色從來都讓人詬病,紅顏薄命,紅顏禍水,或者紅顏誤國,有什麼好的?”
榮衍白搖頭:“這些不過是無能男人,畏懼承當責任的藉口而已,我不無能,不畏懼擔一擔責任,阿佛自然也不會是被人詬病的美色。”
嚴密的邏輯,讓人無從反駁。
仔細聽一聽,還有些甜言蜜語的意思,真是讓人無法拒絕呢。
但在世人眼裡,她於他來說確實是禍國殃民般的存在,放棄北平商會和臺門萬千子弟,就爲換一個生死不明的交際花,可悲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