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可能?”
皇上堅決地搖頭,“你是說,朕感染疫病是季玉深所救?既然如此,當初他爲何要故意讓朕染上疫病?”
蘇幼儀搖搖頭,“臣妾不知。但這張古方出自季府,受季玉深之命刻意送到太醫們手中,卻是事實。”
皇上默然許久,不知在想些什麼。
季玉深此人心機深沉,就是聰明如皇上、瞭解季玉深如蘇幼儀,也不敢說他的做法全然明白。
好一會兒,皇上才擡起頭來,“你是在告訴朕,季玉深給出這張藥方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弒君之心。是朕一心想殺他,才逼得他不得不對朕下毒麼?”
此刻皇上心中,不知該有多少悔恨。
蘇幼儀完全能理解這種心情。
她也很後悔,如果當初她再堅決一點,再努力一點反對皇上要處死季玉深的決定,這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所有人都會好好的。
可惜,一切都晚了。
皇上仰頭冷笑,笑音透着沙啞,不知道是在掩飾自己的懊悔,還是感慨造化弄人。
他一心想要季玉深的命,卻也被季玉深不知不覺間要了命。
細算下來,他並沒有任何益處。
蘇幼儀聽着他的笑聲,像被朔風吹得搖搖欲墜的茅屋,茅草已被捲上九天。
良久,皇上才道:“皇后,你恨朕嗎?朕殺了你的恩人,也殺了你的夫君,你恨朕嗎?”
“臣妾不恨。”
她對皇上有過失望,有過埋怨,唯獨沒有恨。
“臣妾能有一日全靠皇上,縱然皇上做錯過什麼,臣妾也不恨。臣妾生在鄉野,早年喪父。能苟活一命已是幸事,還能奢求什麼?”
皇上終於明白了。
蘇幼儀不是不爭,不是不慕名利,而是一直以來從來不對他抱太大的希望。
這些他能給的東西,她從不敢要,這不是單純的乖巧,或許更多的是疏離。
他和蘇幼儀之間,從來不是至情至愛的夫妻。
……
煙花如水般在夜空蔓延。
孩子們笑啊跳啊,這是長久以來宮中最熱鬧的一個年,年幼的皇子們爲肅然的宮廷增添了許多喜氣。
或許是受這喜氣的感染,一直病重的皇上也能勉強起身了。
“皇上,除夕宮宴皇后帶着嬪妃和皇子們都在等您呢,奴才這就扶您去吧?”
原以爲皇上起不來了,沒想到他的精神忽然好轉了,高奇壽歡喜不迭,忙要扶他去宮宴上。
皇上卻拒絕了他的提議。
“朕要去摘星閣。”
摘星閣?
高奇壽茫然,“皇上,這會兒去那做什麼?皇后和皇子們都在寶盈殿呢!”
皇上不開口,魔障似的直接朝殿外走,高奇壽忙讓人擡了攆轎,按照皇上的意思去了摘星閣。
摘星閣就在永壽宮旁邊,經過永壽宮的時候,皇上讓攆轎停了停。
永壽宮從前是蘇幼儀的居所,蘇幼儀搬去坤寧宮之後,永壽宮便空置了下來,每日只有太監和宮女負責灑掃。
因爲空置的時間不久,這裡依然嶄新而美輪美奐。
皇上坐在攆轎上望去,不一會兒便擺了擺手,攆轎繼續前行,到摘星閣外頭停下。
現在看來,摘星閣是多麼小的一個地方,和旁邊的永壽宮比差遠了。
可皇上對蘇幼儀最深的記憶,依然在這裡,在那座摘星塔上。
他高高地擡起頭,目光望向塔上,高奇壽識趣道:“皇上,這塔按着皇上的吩咐,也有人日日打理,皇上想上去嗎?”
皇上點點頭。
高奇壽小心地攙扶他上去,走臺階的時候,皇上的腿微微顫抖,嚇得高奇壽心驚膽戰,唯恐他從樓梯上滾下去。
好在他到底平安地走到了四層。
看向通往塔頂的那個通道,皇上沒有嘗試,也知道自己躍不上去了。
他笑了笑,“高奇壽,蹲下。”
高奇壽認命似的蹲了下來,口中只道:“皇上,您千萬小心些,慢着點。”
皇上踩着高奇壽的肩膀攀了上去,費了好一會兒的工夫,高奇壽覺得肩上一輕,皇上爬上去了。
姿態不太優美,惹得高奇壽一陣鼻酸。
他自己爬不上去,只能在底下聽着,聽到皇上的腳步聲在屋裡轉了轉,而後停下來了,大約皇上坐了下來。
他在底下等了一會兒,小聲呼道:“皇上,上頭風大,皇上要不還是下來吧?”
沒有聽到迴應。
高奇壽往上跳了跳,隱約看到皇上好像躺到了牀上。
皇上許是累了。
他索性靠着柱子蹲了下來,心道一會兒再叫皇上。
可過了許久,皇上還是沒有動靜,而蘇幼儀派來請皇上的人,已經來了第二次了。
高奇壽隱約覺得不對勁。
“皇上,皇上?”
他大聲了些,還是沒有聽到任何迴音。
這下他徹底驚慌了,忙叫小太監來把他駝上去,他爬上塔頂那一層,看到皇上閉着眼睛躺在牀上。
“皇上?”
沒有迴應。
高奇壽的額頭瞬間涌出汗水,慢慢朝皇上靠近,“皇上?”
手觸到皇上的面前,卻沒有感受到任何鼻息,再試探着放到他的頸側,沒有任何跳動的痕跡。
噗通一聲。
高奇壽重重地跪倒在地。
於此同時,他尖着嗓子,仰天高.呼,“皇上,駕崩了!”
……
大年夜,原本是普天同慶的的日子。
因爲皇上驟然駕崩,宮中一應過年的裝飾和儀典全都收拾了起來,改換縞素。
好在皇上病了許久,內務府早把一切都置辦妥當了,皇上的屍身被放在乾清宮的正殿,嬪妃和皇子們跪了一圈哀苦。
殿外是朝臣們衣着縞素地哀苦,再外圈則有朝廷命婦,宮中的宮人……
蘇幼儀就跪在皇上的屍身旁。
宮人給他換上壽衣之時,蘇幼儀才陡然發現,他病重這一二年瘦了許多,身子都輕了。
這樣的他,臨終不知道怎麼上了摘星塔的頂樓。
高奇壽就在一旁,將皇上駕崩之前最後的景象說與衆人,“皇上只說要去摘星塔,不肯去宮宴上。皇上踩着奴才的肩膀上去了,就躺在那張牀上,許久沒有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