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或者說出現了什麼。無論怎麼回憶，其實還是無法追溯到最初的原點。
視野中。
存在比以前自由了很多。
人倫清晰可見。生殺苦厄，妄執癡纏。現在看來似乎都可稽可笑。
微小的愚昧在識海中無限放大。亂來的術法使用, 亂七八糟的修煉方式, 跟開玩笑一樣的道途形態。
這些經常映入視界的景象, 非常難以忍受的景象。就跟潔癖的人發現世界到處都是污穢一樣, 無法壓抑得了源自本源的排斥厭惡。
這就是你眼中的世界嗎。
他第一次有了靠近記憶中那人的實感。
第一次？
現在不是第一次嗎。
識海中浮現出奇怪的疑問, 然後像浪花一泛，隨即消失。
停滯的「道體」之外，無謂的命令和請求一人接着一人。
然後混濁的視界突然出現了唯一完整的存在。
說是完整, 不如說是完美。
完全區別於同種形體的其他存在。
無需修辭。
對視的瞬間，自己的識海就是發生了地震。心神頓失。
但是「道體」對此做了完全相反的反應。
「道體」產生了殺死對方的衝動。
在他意識到之後, 劍身即離對方脖/頸不過毫釐。
然後自己很快就被擊退了。
境界完全不在一個量級。
這是顯而易見的
但「道體」並沒有輕易放棄, 甚至還再度發動了攻擊。
筋骨的劇痛像隔着一層膜, 有，卻感知不到。
然後他又被擊退了。
這回對方下了狠手, 自己直接被釘在了幾裡開外的巨木上。
漆黑的槍身釋放着酷似那人的煞氣。
恍惚間感覺到了某種親近，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通過傷痛涌現在了識海里面。
“趙冉……”
「道體」替他喊出了刻在心底的音節，好像其本身也有思維。
但是他與「道體」難得有了同樣的想法，都不想看着對方離開，不忍看對方的背影。
那些人希望「道體」修煉到更高的境界, 希望「道體」能夠殺死那個人。
而「道體」尚不會拒絕, 因爲其本身尚沒具備說話的能力。
那些人只是想利用。想最大限度的激發「道體」的潛質, 以及不死性。
所以三番五次地讓「道體」與那個人見面。
每度廝殺。好似永無休止。
但是, 挺好。
因爲他是想看見對方的。
雖然毫無依據, 但他總覺得只有在對方眼裡映照出的自己纔是真實的。
他所確切存在的證明不在自己，也不在天地他者, 而在於對方的視界裡。
這樣就好。他曾經滿足過一段時間。
但隨着「道體」的變強，事情發生了一些轉變。
對方偶爾會跟他說話了。
聲音是自己熟悉的，清冷如冰泉的聲線。
淡漠如本人，但異常好聽。
對方開口的時候，他清晰地聽到了「道體」的心跳，原來就連「道體」都無法不爲之一怔。
想像往昔一樣，任清晨黎光照進牀笫，聽對方說一晚上的道法。聽不懂，只是想聽。
往昔？奇怪的想法。
無論如何，那都像是開拓了一種可能性。
想要聽到再多，想要看到再多，想要……一直想要的永遠。
「道體」終於能傷到對方了。
對方一邊驚訝一邊在朝自己笑，笑得前所未有的狂傲。好像終於得到了尋求已久的東西一樣。
原來那樣的生氣也會在對方身上涌現的嗎。
他喜歡對方壓抑着殺氣的眼神。
喜歡到甚至覺得自己以往的一切都是爲此存在的。
終於，終於得到認同了一樣。連自己的存在都感到真切了不少。
——「這樣就夠了麼」
突然出現的金瞳人形透過「道體」跟他對話。
“你是誰。”
他說出口的同時意識到自己是在用「道體」說話。
人形沒有回答身份，而是用着古樸的聲音說道。
「如果有人認知你，你是可以出來的。不過時間有所限定」
這話語剛落。
他又發現自己回到了「道體」之中。
原來他真是存在的。
「道體」當時並沒察覺異常。
但越着時間的沉澱，「道體」逐漸有了意識。
理由是什麼？
不清楚。
但「道體」確實意識到了欽靈宗的人，以及他們的想法。
那些想法必然非善，單純只是利用而已。
你滿足他們越多，他們也就期望越多。殺了百人不夠，還要殺千人。
所以「道體」那時候相當罕見地猶豫了。
因那猶豫，以及郭凌雨無端的篤定。原來不變的某些事物發生了稍微的錯差。
他第二次出現了，幫「道體」解決了天樞近乎所有人。
並沒有殺絕，因爲沒必要，當時所有在天樞那一天的存在全都置於自身道域的範疇內。
所以只要他有一個念想，無論郭凌雨還是誰，他們都會死。
他本來最後一個想殺的人是那個叫做卿文長的人。
卿文長當時離死前也確實就差一步了，但卿文長死死地盯着他說了一句話。
說：“原來……果然，您是……”
雖然斷斷續續，但他聽出了卿文長的意思。
“你看得見嗎。”
“看得見！”
卿文長當即回答。
很神奇，在這個自稱看得見他的人面前，他比之前更好出現了。
這樣也好。
接着「道體」還在不停提高境界，實力不斷變強。然後沒有任何來由的意識到了“道法迭代”這件事。
那天「道體」終於能夠跟對方廝殺得近乎平分秋色。
對方很高興，笑得愈發勾魂奪魄，越是近看越是失神。容易想起很多遠古的往事，好像自己曾爲那笑顏想盡方法，費盡心思。
“尊上，道法迭代的準備已逐步進行。我建議殺了欽靈宗宗主郭凌雨，他容易礙事。”
“好。”
他毫不遲疑地給出了結論。
儘管殺吧。
現在的他看不到那些存在的價值意義，迭代與不迭代畢竟相差無幾。
原本這樣就好了，可事情偏偏又發生了變化。
對方、趙冉忽然來到了暉元境。
爲何？
就連「道體」都不知如何反應了，只是一直靜默地看着，看着對方若無其事地走在自己面前，還跟自己說話，自然地就像回到了以前的時間一樣。
「道體」罕見地意識到了他的想法，後來選擇了閉門不出。
那明明是相差不多的。
因爲只要對方在暉元境，他都能知道對方的一舉一動。無論說什麼、想什麼，因何皺眉、因何困惑。他本源地知道這些，直接跨越了意圖與思考的環節。
然而與「道體」的希望相悖。
對方自己來他了。
閉上雙瞳的對方大抵不知道「道體」如何看自己。
正如那所謂道法迭代所意味的那樣，這具「道體」如果不加壓抑就遮掩不住針對歸藏的殺性。
以及依戀。
因爲千年前尚未成形，「道體」匯聚着連山歸藏的起源，演化成新的道法尚需要其他契機。
比如說歸藏頂點的“認同”，道法迭代的起點。
那夜，在天際的微光中。他想起了一件刻在本能的事情。
此身是某個人的畢生所望。那人至死都沒能移開視線，永遠追尋着觸碰不了的存在。
到底無法忍受自己在對方身邊的安逸自由。
最後的最後都在擺脫不了那惶恐。
那個人的名字。
是刑恆。
也是他自己的名字。
但出於關心而來到自己身邊的對方並未能覺察他的存在。
對方看見的是「道體」外相。
關心的也是「道體」外相。
“……”
“……”
憑何？
感受到力量失控的天樞陣靈現身提醒「道體」：“你再不控制道域，暉元境會死很多人。”
「道體」那纔對己身內相的他有所警覺，愈發跟對方保持距離。
但對方從不是注意細枝末節的人。
對方見那地方太沉寂，不顧其他，就種下了一些靈植。
大抵只是爲了多添生氣。可做完那些之後，對方隨即就睡着了。
對方不可能不清楚那裡是敵人的住所。
但出於對「道體」毫無根據的信賴，就真的在那裡毫無防備地睡下了。
他明明是最不值得信賴的存在。
然而這事就算是「道體」也難免動搖了。只得無奈回到那裡，回到那個久違的距離。
輕風便能吹來冷禪的清雅氣息，餘光便能看到對方的平靜睡顏。
安逸之極。甚至能夠讓任何人回想起自己的初衷。
他有什麼初衷？
有一瞬間，他跟「道體」就像重合了一樣。
「道體」說出了他想說的話，而他也理解了「道體」的心思。
他的存在源自某個人深藏的情感，而「道體」則源自肉/身的一面。
應該是不同的存在。
但是那段話。
對方明明完全不清楚“陳玄”，卻道出了“陳玄”最矛盾的本質。
——“我只承認你一個人。”
他還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