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雪峰山徑。
趙冉回想了下之前問過蘭汀的話, 蘭汀這小鬼開口就是建議他跟陳玄說話溫和一點。
說的或許在理,但他大抵做不到。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類似的事。
他一次偶然去五域路過了一個丹會,沒想到在那裡又遇到了陳玄。
那是他們第二次遇見。
當時身爲小鬼的陳玄絲毫沒吸取上次的教訓, 又是一股腦地想朝自己衝上來!
眼神變換之快, 簡直判若兩人, 殺氣當即就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但就在趙冉以爲這小鬼會拔劍上來的時候, 沒想到對方並沒了下一步的動作。
原因, 或許很明顯,只不過比較難以置信。
五域的丹會彙集天下修士,其中也不差一些心大到帶上自己孩子來此的蠢貨。
乍看之下或許會忽略掉, 但這小鬼身旁其實還站着一個看似不過四五歲的小女娃。
小女娃眼圈腫紅,上齒咬着自己下脣, 隻手緊緊地抓住前面人的衣角, 肩頭微顫, 一副強忍住不哭的樣子。
如果這小鬼不顧一切地朝自己衝來的話,這個小女娃想必立刻就會破口大哭吧。
這就是原因麼。
趙冉當時不由吃驚, 原以爲這小鬼只知魯莽,沒想到其實也是有點考慮的。
而且這一考慮在後來更是得以體現。
陳玄即使是在跟自己廝殺的時候,也一定會顧及旁人的安危,就好像至始至終都以他人安危爲前提一樣,以至於很多時候都不能放開手腳開戰。
明明沒那個必要。
根本無需顧慮旁人, 因爲他趙冉絕不會讓那些旁人受到波及。
想到這裡, 趙冉不由停下腳步, 擡眼看向前方, 再前走, 就是走進先前來到的冷泉那裡了。
他畢竟有些猶豫,因爲他事實上沒把握陳玄也在宅邸中。
不過他的猶豫很快就被眼前的熒光打消了。
先前在泉中留下的冷蟬已經可以發散熒光, 那泉水的靈力濃度果然非同尋常。想着,趙冉理所當然地踏進了後院,因爲想看那裡現在會是怎樣一番景色。
但他只邁出一步,便停了下來。
“……”
“不是說了不要來嗎。”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趙冉堪堪轉過身,定眼看着出現在身後的陳玄,下意識道:“還是有很多事情想問你。”
“……嗯,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說完,陳玄移開視線,徑直走向了泉側,好似打算回到宅邸中。
趙冉有點發愣,搞不懂爲何陳玄怎麼突然變好說話了,不過他也只是疑惑了一會,很快就也跟着走了過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才走前一步,心裡就不自覺地開始警惕。
而這個時候,陳玄忽然停步,視線投向泉面,“以前不知道,靈植還能這麼栽種。”
“不知道?”趙冉當即皺眉,適才的警惕立刻消散,“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是,只要你少理會暉元宗那羣傢伙,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是這個問題嗎。”
“當然是這個問題。”
說到這裡,趙冉突然意識到自己被陳玄轉移了話題,是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但陳玄的確不只一次在他們談到重要事情的時候突然轉移話題了。
打鐵要趁熱。
“郭凌風在哪裡。”趙冉直接問。
然而幾乎又是慢了半拍之後,陳玄纔開始回答。
“郭長老已回宗。”
“哦?他可是跟我約好了今天碰面。”
“如此,便是郭長老失約了。”
好一個失約,居然還說的這麼有道理!
“是麼,也就是說,郭凌風失蹤一事跟你並無任何關係,是嗎。”趙冉目光凜然,話語間已經開始有些針鋒相對。
他是故意這麼說的,如果對方否定說並無關係,那就坐實了“郭凌風”失蹤一事。
然而。
“並非失蹤,郭長老只是回宗而已。”陳玄依舊淡然回答。
趙冉頓了頓,“那林道乘呢。”
“同是回宗。”
“……”
陳玄完全不像在說謊,可正因爲完全不像,趙冉才隱約察覺到了一絲違和感,爲了確認這一違和感,他決定走近陳玄身邊。
不料就在距離一步之遙的地方被對方制止。
趙冉看了眼自己被對方制住的右手,如果剛纔自己順利的話,現在的形勢應該是反過來的纔對。
他其實就是想確認陳玄手上是否有一日之內的血腥味。
諸如其他痕跡或許可以隱藏,但唯有這個趙冉有自信能分辨得出來。
既然手不行的話。
趙冉當機立斷,不顧被制住的右手,直接貼近了陳玄身前。
大抵陳玄也沒料到他會這麼做,他還真成功貼近了陳玄頸側。
嗯,確實沒什麼血腥味。
“看來你說的大概是真的。”
拉開一定距離,趙冉點了點頭。
“……”
陳玄陷入沉默,視線一直看向趙冉。
趙冉雖然沒覺哪裡不對,但還是對這一視線感到了不滿,“怎麼。”
“下次不要這麼做了。”
“哈?”這傢伙莫不是忘了現在自己這個身份來這裡是爲了什麼目的?
“我就是來接近你的!怎麼就不能這麼做了。”趙冉憤然強調了一下他現在這具皮囊的任務。
“……是嗎。”
“那當然,順便一說,今晚我沒打算走。”
“……”陳玄垂下眸,鬆開趙冉的右手,好似略帶無奈道:“好。”
“……”
這次居然意外的順利,趙冉有點驚奇,盯着陳玄,想看出對方的破綻。
但對方沉默不語,也沒什麼表情變化,只是視線一直停留在泉面的一處。
入夜已久,山上倒也不會很暗,儘管房屋內外都沒點燈,一般人也能憑微弱的月光視物,何況修士。
而雪山之上了無生氣,夜間一個勁的寂靜,靜得甚至令人髮指,如非前些日栽種下一些靈植,眼前的冷泉添了幾分色彩,恐怕就是死寂一片了。
趙冉看着眼前的陳玄,忽地產生了一種錯覺,錯覺這個人也是這片寂靜的一部分,外相之內空寂無物。
無端,趙冉越發覺得不能放任這個男人繼續這樣下去,幾乎是脫口而出道:“是不是暉元宗那些傢伙給你出了什麼難題,你要是有什麼爲難的,隨便說,我幫你。”
陳玄頓了一頓,視線轉向趙冉,“幫……”
“沒錯。”雖然做不做的到另當別論。
趙冉話語剛落,反客爲主,很是乾脆地坐在了屋側的緣邊,他上次也正好是在那裡睡了一晚,可能再來多幾次都可以當自己家了。
陳玄沉默了良久,才道:“宗主想要滅除五域盟。”
“哦?這傢伙可還真敢想。”簡直找死。
“說是,收斂久了,是時候要出世了。”
“這傢伙看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你別管他,我來……咳,他自己會找死的。”
“只是,宗主並無大錯。”
“沒大錯?”趙冉心裡又暗罵了一頓欽靈宗,“人五域好好的,他哪個蔥,出於什麼大義要滅了五域盟。”
“無大義即不可麼。”陳玄看着趙冉,眸底罕見地閃過一絲暗色。
聽到這一問,趙冉眉頭輕皺,片刻才道:“大抵是這樣。”
“多年前,壬離境曾經有過一蔚然大宗,它也同樣爲人所滅,”陳玄說着,好似也在端詳對方的表情,“不帶任何理由。”
趙冉一愣,難得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原來也會知道那麼久遠的事。”
“是知道。”
“道理很簡單,你們欽靈宗就是不應步那個後塵,修士的壽命夠久,這類仇恨也是能延續夠久,所以不應犯那個因果。”趙冉視線愈低,連同聲線也低沉了下來,“尤其是你,他們想犯是他們的事,你不要參入。”
“你是這麼認爲的嗎。”
陳玄好似得到了答案,點了點頭。
“對,你且當是前車之鑑。”
“……你爲何想幫我。”
“沒什麼,倒是你,如果不想做,就不要做,隨心所欲就好,他們沒人有資格命令你做什麼。”說着,趙冉還仰頭睨了對方一眼,嚴肅道:“你不該插手那些人事。”
他其實也不是想對陳玄指手畫腳,倒不如說如果陳玄真的同意他,他還會更火大。
他就是想讓陳玄去思考,思考這些事情該與不該,會思考纔會選擇,而一經選擇,欽靈宗那羣宵小又怎會在選擇之列。
然這時,陳玄罕見地輕皺眉頭,擡手微掩雙瞳,垂眸不語。
不像在思考,而像在壓抑什麼情緒。
事實上,從一見面的時候起,趙冉也覺對方一直有哪裡不對勁,或者說,不大穩定?
想了想,趙冉站起身,跟陳玄縮短至不過半步的距離,原先這樣的距離肯定是致命的,但他現在只想知道對方發生了什麼。
此前諶忌世說的話確實不虛,他是對陳玄缺乏瞭解,但這也不礙,本來他來此就是爲了瞭解對方。
不過那個諶忌世又到底是見識了陳玄怎樣的一面,纔會如此驚慌失措,沒了他一概的冷靜呢。
嗯,回去再問個清楚。
思及此,趙冉重新正視面前的人。對方依然是一張完美的皮囊,即使在皺眉,眉眼也是一樣亦如勾魂奪魄的俊美,不如說多虧此,還添了幾分深沉的韻味。
尤其在這淡然的微光之下,對方微抿的脣線似乎也染上了幾分道不明的神秘美感。
趙冉看着有些愣神,不覺睏意橫生,再提神一看,竟看到對方脣線勾起,一絲邪魅一閃而過。
陳玄,笑了?
趙冉煞時懷疑自己看錯了,可再擡眼一看,不意還捕捉到了對方眸底一閃而逝的幽微血光,這一看好似看到了對方表象之下的某種真實。
倏然間,多了點人味。
怎麼回事?
趙冉不由疑惑,疑惑對方其實不是沒有去想那些事,而是不能想。
這並不奇怪,修士修煉的道途千差萬別,有些道途修煉起來,絕情斷欲,臻於不動心之境,故在諸多地方,難免會跟常人有所不同。
但那不應成爲束縛……
趙冉愈想愈疑惑,不得其解,只當剛剛就是看錯了。
而對方這時終於開口道:“你真會幫嗎?”
“嗯?”趙冉眉梢微挑,再次對上陳玄的視線,仔細一看,適才那份人味好似已經全然不見,眼神漠然如初。
看來的確是看錯了。
想了片刻,趙冉直道:“當然不假,但是有條件。”
“什麼條件。”
條件是臨時想的,趙冉本來就沒想提,他只是直覺現在必須要提什麼條件,不然……
嗯,他一時還想不到不然會怎麼樣。
他對陳玄道:“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什麼都不知道的話,稱不上什麼幫與不幫,尤其是你自身的事。”
陳玄默然不語,半響才道:“那這條件,很難成立。”
果然不會那麼順利麼。
罷了,趙冉退而求其次,轉身走向屋內,想說來日方長,但正要一手拉開拉門,察覺到陳玄的動作,他不由又轉回頭,看向陳玄。
但陳玄並沒有停下動作。
趙冉眼看着陳玄向他伸手過來,貼近臉旁,輕撫過他的下頜骨線,其動作之輕柔,簡直就好像情人之間的接觸一樣。
他身上盡是拜對方所賜的新傷舊傷,連致命傷都有幾處,饒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被這個男人溫柔以待,如視珍寶。
不就是換了身皮囊,區別就這麼大嗎。
趙冉抑制不住怒火上涌,來到暉元境後第一次想要解開禁錮,告訴這個男人自己究竟是什麼人!
可他的怒火轉瞬就熄滅了。
因爲眼前所見使他思緒一滯,頓時渾身僵硬。
他並沒有看錯。
陳玄確實是笑了,脣角勾起,連眼神也溫柔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