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六月初五,寅時六刻,滁山腳下。
滁山位於邸閣以西四十里,是黎亭與武鄉縣的天然分界,在其偏北位置,有一山間豁口名爲滁缺谷,是武鄉與黎亭之間的官道所在。此刻,藉着遠方黎亭邸閣的沖天烽火,可見谷側林中隱現寒光,這裡埋伏的兵馬,正是血旗營騎衛曲與五百民兵。
谷東林間,一身戎裝的趙海難抑緊張,只得沒話找話道:“軍候大人,武鄉五百守卒,來此救援者最多四百,我騎衛曲六百餘人,還是突襲,對付他們豈非綽綽有餘,何必還要民兵相助?”
“這是將軍的意思,他說武鄉多有匈奴的羌渠別部,作戰勇猛,應當儘量收服,多些兵力壓制,更易達成目的。”白了趙海一眼,段德對這個嘮叨傢伙也無可奈何,誰叫別個有裙帶嫌疑呢。
“噠噠噠...”西方夜幕下,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段德面上一喜,趙海也沒廢話了,二人皆透過草叢瞪眼看去。不久,便見西方谷口來了支步騎混合的隊伍。看裝束,前面百人騎兵分明是匈奴本部軍卒,至於後面的三百步卒,除了多爲黃鬚,裝束上太過五花八門,赤膊的都有,不用想便是武鄉本地的僕從軍了。
“孃的,你等快些,咱們可不能比前將軍大人到的還晚!若是誤了軍務,邸閣萬一有失,你等全族賠上也不夠!”馬上的匈奴百夫長壓根沒管谷口地形險惡,一邊毫不遲疑的率隊入谷,一邊還不忘回頭呵斥步行拖後的僕從軍。
“射!殺匈奴人!”然而,就在他們一衆人悉數衝入滁缺谷豁口的時候,頭頂上突兀響起一聲暴喝。同時,山谷兩側點起火把一片,火光映襯下旗帆招展,更有一面獵獵血旗居高兀立。
“嗖嗖嗖...”“咻咻咻...”山豁兩側,緊隨段德的喝令,數百狂暴的投槍箭矢,響着攝魂的呼嘯,猶如死神之吻,轉眼撲入猝不及防的敵軍羣中。尤其是配有鐵質槍頭的投槍,兼有落差帶來的衝能,簡直無堅不摧,完全就是來敵的噩夢。
伏襲來得如此突兀,如此暴烈,毫無防備的武鄉援兵,特別是被重點關照的匈奴騎兵,怔然中紛紛中箭中槍。慘呼,血濺,洞穿,瀕死,甚至不乏血串葫蘆,一槍多命,簡直就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戮。不待驚魂未定的僕從軍們做出反應,谷口兩側更已各轉出一彪騎兵,令他們逃無可逃...
清漳南岸,眼見己方已有兩千軍卒順利過河,劉景暗鬆口氣,竊喜敵軍沒有再用半渡而擊來噁心自己。儘管他已隱隱聽道對岸彎後有殺聲傳出,但兩岸之間通報戰況太過費時,心急之下,他卻沒耐心等待,大手一揮,他便一馬當先,帶着最後一支千人對奔往北岸。最多又是一撥叛匪騷擾,他的人馬怎會被小撮亂民所阻?
抵達北岸,劉景極爲不爽的發現,自家的大隊兵馬竟正堵在山道的喇叭口。沒說的,他當即喝令:“吹號,催促前方進軍,怎生被一幫毛賊阻擋如此之久?”
且不說此番號角又將多少匈奴兒郎逼入陌刀之下,劉景見到自己的進軍號角並未產生多少效果,正欲發飆,忽見一名軍卒盔歪甲斜,跌跌撞撞衝到他面前,帶着哭腔稟道:“將軍,大事不好,前方有重甲兵堵住山道,人人過丈大刀,端的厲害,就連扎奇千夫長也被劈成兩半了!”
“你說什麼?重甲布兵!?”火急火燎的劉景腦袋一嗡,不可置信的喝道。前方山道阻攔的竟是重甲步兵,顯然,敵方絕非亂民山匪那般簡單。下意識的,他回頭看往自己的後路,卻見己方的最後一千騎兵剛剛過了浮橋。
“快看!船!上游來了好多船!不對,前面的快船是火船,有人要燒燬浮橋啊!”正當劉景感覺不對之際,岸邊忽有匈奴兵卒驚呼道。
“噠噠噠...”黑暗之中,南岸傳來一陣馬蹄聲。隔得尚遠,便有弩矢帶着淒厲的銳嘯,撲入毫無防備的渡頭守卒中間。儘管馬蹄聲聽來不過兩百騎,可短暫封堵浮橋南端卻已綽綽有餘。至於南岸那數十名二線的卡哨守卒,還是別指望了吧。
“嘟嘟嘟...”奇異的號聲終是響起,激昂嘹亮,伴以漫山遍野的喊殺聲,伴以嗖嗖咻咻的破空聲。箭矢投槍帶着尖嘯,無情落入擁擠于山道的匈奴兵衆,帶起腥風血雨。
人喊馬嘶中,匈奴兵衆驚駭於黑夜中伏,更搞不清狀況,頓時大亂。有的希望執行命令前突,以衝出這段要命的山道,有的則希望暫先退往河邊,與主將劉景會合,便是各級軍官也各執己見。一時間,山道更加擁堵不堪。
於此同時,山丘兩側亮起了火把點點,映襯出數不清的旗帆招展,配以漫山遍野的呼喝,看似至少有上萬伏兵。而東側丘頂的火光最爲通明,那裡,豎起了一面特大的獵獵血旗!
血旗將軍!?劉景腦袋有點發懵,那個跳蚤不是在冀州嗎,隔着個太行呢,兵至上黨怎會無聲無息?太行,劉景霍然明白,對方定是穿越太行而來。那麼,之前的亂民山匪暴亂,黎亭危在旦夕,還有不堪一擊的阻擾,都不過是做戲,目的便是將自家兵馬引入這塊死地。可笑他渡河時還擔心被半渡而擊,人家這是上房拆梯,要的是全殲啊!
“咻咻咻...”“噗噗噗...”身邊的聲響驚醒了劉景,十數弩槍尖嘯着疾射而來,接連沒入劉景身邊的護衛羣中。人喊馬嘶,鮮血四濺,哀嚎慘叫,再好的鐵甲也難擋牀弩的勁道,卻是河中的船隻殺近了。不容分說,劉景的親兵已經拉着劉景的馬繮,護着他遠離河灘方向。
只是,南有河船截擊,東北、西北有居高臨下的弓弩,唯一的正北山道也被堵塞,往哪撤呢?不由得,劉景仍將希望放在前方的山道,那是逃出生天的最佳方向!
“吹號,前衝,定要打通道路!”劉景嘶聲怒吼,他迄今仍不相信,自家的匈奴鐵騎怎會衝不過步兵攔截,血旗軍又如何?於是,號角長鳴,又一波匈奴兵被迫填衝到了陌刀之前。
“斬!”“撩!”“回!”“起...”口令在輪復,刀光在翻飛,屠戮在繼續,陌刀屯已經殺過山道彎角,五排疲憊的陌刀手已經換了一輪,而扎奇的五百匈奴本部更已被悉數碾碎。
山丘之下,膽寒的匈奴兵們早已不再前進,卻因後方的擁堵而只能引頸待戮,更有箭矢投槍在頭頂飛舞,怎一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騎陣邊緣,已有軍卒開始棄馬而逃,瘋狂躍入兩側的山林,以僥倖逃脫那恐怖的刀牆。迎接他們的是箭矢、鐵蒺藜、四角釘,但即便內裡有此殺招,又能比陌刀分屍更悽慘嗎?
“嗚嗚嗚...”終於,令山道匈奴兵解脫的號角響起,那是劉景集結兵馬的命令。只因劉景也看到了陌刀屯鑄就的那面刀牆,明白了屬下弟兄們的苦,及時改正自家的錯。於是,喇叭口山道的匈奴兵們在箭矢投槍的歡送下,哭天喊地的扭頭就逃,只留下滿地的人屍馬屍,以及最前部跑不及的倒黴鬼去阻擋那惡魔般的陌刀陣。
“將軍,殺下去吧,趁着敵方混亂退卻,我等銜尾追殺,定可大破敵軍!”山丘之上,錢波對紀澤急切道。
“不行,且再消磨敵軍一會。劉景還握有千餘軍卒,且敵方已被團團包圍,無路可逃,若做困獸之鬥,我方與其平地短兵相接,即便全殲,也將損失慘重,不值!”紀澤搖搖頭,斷然拒絕道。雖說慈不掌兵,但他更願最大可能的減少人員損失。
“砰!砰!砰!”當能逃的胡騎都退出山道,僅剩下屍橫遍野的時候,大量木料被腳綁木鞋的民兵們迅速堆起,繼而燃起熊熊烈火,代替陌刀屯封堵山道。畢竟,陌刀手們是血肉之軀,重甲重刀使着,很容易累的,震懾敵膽的目的已經達到,便可歇會了。
“砰!砰!砰!”河面之上,數艘火船靠北而行,奮不顧身的撞上浮橋,其上的硝磺火油與柴草藉着慣性,將大火帶給了橋面與其下的船隻。轉眼間,浮橋北段烈火升騰,徹底斷了匈奴人的退路。而那些操縱火船的水手,卻已遊往浮橋南段,協助解決完卡哨守卒的特戰屯,開始拆卸浮橋南段,以令水軍船隻自由通行,將弓弩打擊送到北岸各處。
終於,短促而激烈的埋伏戰暫時告一段落,東方也出現了魚肚白。可憐的劉景所部,人數已從出發前的三千,變爲現在的一千五六,且得包括四五百負傷兵卒。而且,他們被迫擁擠在濁漳河與兩座丘嶺的中心位置,一片方圓不過五十丈的小小地盤,因爲僅有此地能暫避各方弓弩的射程。當然,僅是暫時!
“山下的人聽着,爾等已被徹底圍困,想要活命只能器械投降。上天有好生之德,紀某在此承諾,只要爾等投降,匈奴本部軍卒只需服五年苦役。僕從軍的兄弟們,你等更可加入我血旗軍,最低薪俸每月千錢,且邸閣已在我手,可按家眷人數保證廉價供糧,何必跟着匈奴人一條道走到黑,他們可沒當你等爲同族,沒少欺凌你等...”山丘之上,紀澤擺弄三寸不爛之舌,通過人力擴音喇叭傳到每個人的耳裡。
身處絕境,劉景並無膽怯,已在快速整頓兵馬。眼見士氣低落,他怒聲吼道:“血旗小兒,不過仗着些陰謀詭計,將我等圍困於此,可敢正面一戰。哼哼,不敢放馬過來,只要我等守上半日,自有大兵來援,哈哈,屆時看你這偷雞摸狗的小兒還能這般猖狂?”
“援兵嘛,哈哈哈,劉景,你不會指望武鄉縣那五百僕從軍吧,免費告知你一條消息,就在方纔,紀某收到佈下捷報,他們已在滁山腳下設伏,全殲武鄉來援。至於其他援兵,這濁漳河百里之內已無河橋,南岸也無船隻留下,我血旗水軍還正上下巡遊,便是壺關也在百里之外,卻不知一日之內可有援兵?”紀澤仰天長嘯,不無奚落道,“卻不知你等缺乏水糧,一日後是否還能這般喊話?”
紀澤的喊話顯然打擊了匈奴上下的信心,固守待援看似無望,由是,有人開始目光閃爍,有人變得一臉決絕,劉景則一邊催促各部整頓兵馬,一邊四下掃看,以找尋突破之路。
不過,劉景在加緊時間準備,紀澤更是個邊說邊捅刀的主。這點時間,他已將一衆弩手調前五十步,完成對敵軍的遠射覆蓋。隨着令旗揮動,隨軍攜帶的數百踏張弩開始發威,強弩勁矢帶着懾人心魄的尖嘯,直撲敵羣。便是對方業已組成盾陣,同樣在踏張弩下傷亡不斷。
“僕從軍的弟兄們聽了,爾等若是不願白白受死,大可前往河灘歇息,直待戰後整編入軍,紀某發誓,定以尋常漢人之標準優待爾等!”強弩加壓之下,紀澤再度巧舌如簧,“當然,倘若你等斬下匈奴人頭,一級五千錢,軍官另有加賞,劉景首級價值百萬,日後入伍還可直接拔擢...”
“閉嘴!無恥小兒,休想挑撥離間!”劉景實在不敢再讓紀澤如此搬弄是非了,他怒聲喝道,“弟兄們,咱們不能在此等死,殺進林去,一路向西,避開血旗主力,逃一個算一個!布根,你部打頭...”
隨着劉景對進攻序列的分派,僕從軍們的眼睛更加閃爍了,因爲他們此刻仍被安排爲前導炮灰。其實這時真不怪劉景,他總不能將後背留給有所動搖了的僕從軍吧。
“尊令!”布根大聲應諾,面上一如既往的忠誠馴服。旋即,他帶上屬下兩百多人,騎着從戰場臨時蒐集的戰馬,越衆而出往西而去。
“真是個好僕從,此事過後,定要加以提拔!”看着布根如此爽快,劉景心中滿意,又將狠厲的目光轉向其他僕從軍官。可不待他出言訓誡,卻聽身畔驚呼一片。他下意識順着衆人目光看去,頓時五內俱焚,好險沒從馬上栽下,卻因布根業已帶着部署拐了個彎,衝往了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