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思道摘下六合一統帽,向顧貞觀頷首致意,“遠平兄,無錫劍門詩會一別,已匆匆十五年,還記得鄉梓同年鄔靜仁否?”
顧貞觀早接到魯桓的通報,又怎麼會不知道是他呢?當下將手拱禮,哈哈笑道,“久聞靜仁兄去到北京,,上次隨四爺來過武昌,貞觀俗務纏身,卻是無緣一見,實在是失之交臂,慚愧慚愧。來,靜仁,裡面請。”
賓主到暖堂中落座,奉上香茗,他們都是無錫老鄉,又是同窗的學友,這次見面,鄉黨同窗詩友三種身份交雜,自然就要寒暄一陣,談起往日的相交經歷,論及人事,都禁不住唏噓一番。顧貞觀是名門望族出身,鄔思道也是書香傳家之第,這麼多年來,兩人都是天涯飄零的命運,更是增添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惜情感。
“擄來百侶曾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宇,糞土當年萬戶候。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暖堂前海棠樹下,凌嘯手執馬鞭,嘆道,“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聞得這下半閥對《沁園春》,鄔顧兩人忍不住擊掌相贊,對年他們的這種懷舊情感,顯然是最貼切不過的。兩人都是滿腹才華之人,尤其顧貞觀更是浸淫詞曲,越品越覺得這詞氣勢恢宏暫且不談。光是那份對青春的追憶嚮往和唏噓感慨,就切合靈性到了極點。這讓他禁不住叫道。“快拿筆墨來,好詞,好詞!”
鄔思道卻站起身來,微笑道,“中流砥柱處,浪也遏飛舟!侯爺,柱自巋然不動,旋渦間,百舸爭流!”
凌嘯哈哈大笑,“好一個我自巋然不動的中流砥柱。好好一個旋渦前百舸爭流!凌嘯受教了。鄔先生,別來無恙啊!”顧貞觀方纔把詞句抄錄下來,聽到他們的這番隱語相爭,心中一動,在這詞的前面加上這段對話作爲序言。
鄔思道還待行禮,凌嘯一把上前摻住,“鄔先生和我顧老師是同輩,這禮我怎麼可受。何況先生腿腳不便,咱們就不要講那些虛禮了!先生能來我何園作客,就是給後輩們太大的面子了,倒是我要行上一個敬禮。”
“鄔先生總算還記得來何園一坐啊。不知這是打何處而來?”凌嘯親自爲他續上茶水,笑着問道。
鄔思道看看堂上的丫環僕役,笑道,“侯爺這是和我打禪不成,來處來,去處去?”
凌嘯一擺手吩咐下人們,“你們都下去吧,通知魯管家。好生招待先生地隨從,再送上幾個火盆,置辦些酒菜來,我和顧先生要與先生秉燭夜話呢!”
鄔思過見他如此晚纔回到何園,也知道他是一個忙人,再也不轉圈子,直入主題道,“思道前來,一不爲品嚐武昌魚,二不爲欣賞湖北鼓,單隻爲我家四爺來和侯爺談談心。”
對自己猜錯了他的來意,凌嘯很是意外,你們家老四都已經滿頭長膿包了,還和我談心?
酒菜上來,在幾個紅彤彤地火盆薰烘之下,暖堂上頓時溫暖如春,四下緊閉地門窗透不進一絲風來,幾隻燭火直直向上,一時間大家都感到身上舒適,但是話題卻未必女舒適。
“侯爺自年前入善捕營,可謂是青雲直上,說句老實話,即便是如思道此般豁達之人,雖早己不在熱衷於功名利祿,也忍不住對侯爺羨中帶妒。侯爺太縱奇才,但思道細細觀來,卻實在不知侯爺的抱負所在,今目,既是爲四爺,也是爲思道自己問問,侯爺心中,樂土何在?”鄔思道向他們敬上一杯之後,娓娓而談。
他的這種語速語調,在凌嘯看來,簡直就不像是政治勢力間的對話,分明如同師友話志。凌嘯也不願意處處設防,“凌嘯蒙皇上恩典,累次提拔方到今天,報效皇恩是臣子本分。再則,凌嘯出身雖是納蘭一族,早年間卻是狼奔狐竄于田野間,深知百城之疾苦,不敢說時刻不忘,但也常掛心頭,凌嘯既然手執一方權柄,當爲百姓謀福利。先生既然說是交心,凌嘯也就放肆地問一句,可以嗎?”
鄔思道聽他的話語,倒也不全是官話,也道,“當然,談心在於交心,侯爺以誠相待,四爺自然也不會藏着掖着。”
凌嘯卻搖搖頭,“四爺之志,凌嘯不敢說百分百會知道,但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現在我問的不是四爺之志,是先生之志!”
此話一出,鄔思道和顧貞觀都是一愣。
鄔思道心中一動,道,“思道刑餘殘廢,早就不做他想,要說只爲混一口飯吃,那就是在敷衍侯爺和平遠兄了。人生在世,每個人的路,既有自己選的,上天在冥冥之中也爲你定好了很多的調調。仰而乞者難,俯而拾則易!就像同樣是立志求取功名,豪門易而寒門難。思道的前半生,已經荒廢在八股文敲門磚上,最後還是落魄江湖。”
回憶起過往地坎坷人生,鄔思道頗有些自傷,自乾一杯,咂着品位了一下辛辣味道,“後來能得到四爺的垂青,四爺心存百姓,對思道言聽計從。思道以爲,與其懵懂老死於牀上,寂寂無名於青史,倒不如擇良枝而棲,所謂青蠅振翅不過數午,附之驥尾能至千里……借用侯爺剛纔之詞,直到此刻,就算思道想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但思道毫無崢嶸歲月可言,思遞棲身四爺府,就是想做些事情,不負此生!”
凌嘯點點頭。爲他斟上酒,感嘆道。“籍家講究出世。道家崇尚出塵,先生也是君子以自強不息。凌嘯能夠明白,來,爲先生的這份不甘之心,幹了!”當即三人共飲一杯,無錫的這兩位讀書人都望着凌嘯,等他的下文。
“先生之志,凌嘯己經明白了。相較其他幾位來說,四爺個更加重視民生,這一點。凌嘯早就看出來了。那麼四爺這次想讓先生和凌嘯談什麼呢?”凌嘯把皮球踢了回去。
鄔思道沉吟半晌擡頭盯着凌嘯道,“以一個天大的秘密,和侯爺你泯一段恩仇!”
“……”凌嘯狐疑地看着這位鄔先生,心中翻起驚天駭浪,看來鄔先生已經猜到是自己嫁禍給他們了。
要想泯滅這一段血海深仇,老四能夠拿得出手的,定然不是什麼小秘密。甚至是自己的死穴所在。凌嘯默默思索一番,卻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地紕漏,當即探着口風笑道,“哈哈哈。鄔先生,我和四爺之間有什麼怨仇?要真是有什麼怨仇,我這當事人怎麼會不知道?”
顧貞觀眼皮一跳,想起容若說的那段恩怨,急忙道,“靜仁,你我相交一場,是君子之交。這事情和交情無關,咱們都各爲其主,但是也萬萬不要丟失了恩師教導我們地良知啊!”
鄔思過苦笑道,“平遠,此事我也是剛剛得知,詳情我並不知曉。我剛剛從四川遠遊準備回京,誰料到大江封鎖,接着就收到四爺的信,要思道爲他和侯爺講和。”
顧貞觀急了,“那個秘密你總該知道吧!”
凌嘯卻一擺手,“先生,不要逼鄔先生了,各爲其主嘛。不過,鄔先生,四爺不會是隻要你帶了這麼一句話吧?”
鄔思道卻道,“今日既然能夠坐在這裡把酒言歡,思道就不準備瞞着兩位。四爺信中地原話是,即便凌嘯還是不能原諒屬下們地過錯,他也會把這個秘密交給你,不爲別的,他已經受到了皇上的嚴厲處罰,降爲固山貝子,還要面壁思過,現在秘密還給侯爺,作爲那次恩怨中的恕罪,希望侯爺你能夠放他一馬,安心做好自己的臣子本分,阿哥們之間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去解決!”
顧貞觀啞然而笑,“靜仁,四爺難道就那麼相信那個秘密的份量?”
凌嘯嘿嘿笑道,“四爺爲何這麼信得過凌嘯?若是我拿了那秘密之後,就無後顧之憂,那麼到時候四爺還能怎麼鉗制於我?”
鄔思過淡然道,“四爺既然信得過侯爺地人品,自然有他信得過的理由。不過,他若全然把希望寄託在婦人之仁上,他就不是虎步龍驤的四爺了。四爺下面還有話。他知道,即使這個秘密捅到皇上那裡去了,侯爺也不過是會被皇上削了權柄,但是他之所以這麼做,就是相信侯爺也是聰明人,懂得兔子怎了也蹬腿地道理。”
他緊緊盯着凌嘯,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侯爺硬是還要摻和進來,他就立刻放棄自己所有的理想,完全投靠到太子的陣營之中,以王爺之尊位,憑畢生之所能,盡闔府之力量,不擇任何手段,無論是栽贓嫁禍,還是誣陷謀殺,他都要先除掉你的威脅!”
呵呵,還真的是兔子怎了要蹬腿的搞法。
凌嘯自問,自己不是一個受威脅的主,但是現在實力還很薄弱的時候,萬一真地把老四逼得紅了眼,按照自己在歷史中的知識,老四怕是還真的做得出來。
見凌嘯沒有再說話,鄔思道掏出一張紙片,遞給凌嘯,“還請侯爺檢驗。要是真的,請侯爺就燭焚燒!”
一見到這張紙片,凌嘯地汗毛都豎起來了,完整的一百元人民幣!
接過來摸一摸,看一看,凌嘯就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真幣,微一回想,這張百元大鈔,是凌嘯在信陽給葉斌之女小萍的,他忍不住苦笑道,“你們什麼時候把太醫院的葉斌給攬到麾下了?”
鄔思道搖頭道,“我不知道這件事情。現在東西己經給你了,侯爺,今後你怎麼抉擇,思道現在管不着。但是有一件事情,思道想請侯爺幫個忙!”
凌嘯把百元大鈔放在燭焰上點燃。心中落下一塊大石頭。“哦?先生請講!”
“四爺於皇子之中還算是爲國爲民的,幫四爺渡過此次難關,則三足鼎力之勢尚存,朝中也能常保一絲正氣。望侯爺看在這一點上,殺掉所抓到的四爺門人,千萬不要交給了即將到湖北的八阿哥!”
“八阿哥?”凌嘯大訝,他地這個要求實在大出自己所料,更何況,自己都不知道八阿哥去而復返,鄔思道是怎麼知道的?
看到破嘯的吃驚。鄔思道笑着解釋道,“四爺府上專門買了西域良駒,用以急切間代爲傳信,京師到武昌,不過兩晝夜可到。”
“爲何要殺掉你們自己地人?”
鄔思道嘆過,“皇子與皇上相處的難處,於我朝最難!不顯己才,恐其見棄。過顯其才,恐其見疑。四爺這次若沒派人來,即是無能,必被皇上所遺棄。但是來了被抓了活口,萬一三木之下,招供出太多地東西,即是過顯其能,必被皇上所懷疑!”
凌嘯大吃一驚,怔怔地看着鄔思道,頓起愛才之心。
自己要殺掉所有可能是阿哥們地人,四顧貞觀建議的。想法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一來擔心那晚有人暗中窺視到自己行動,所以殺人滅口,二來就是考慮到傳出去會是開國第一大丑聞,康熙面子上過不去,所以自己先殺光了,好拍康熙的馬屁。
但是這鄔思道竟然從老四的角度,把這件事情上升到了戰略的層面,毫不計較一時的得失,真是石頭裡面掰出油來。貞觀先生是典型的戰術好手,這鄔思道事事都是出戰略的角度出發,要是兩人對決,就相是項羽劉邦之爭一樣,項羽屢戰屢勝,劫步步走向窮途末路,劉邦屢戰屢敗,卻步步進逼。
高人啊!
儘管老四他們不知道自己早已下了殺人的密令,可以顯示出他們還沒有滲透到自己地高層中來,但是凌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凌嘯越看越覺得自己不能容忍了,這麼好的人才,卻被老四搞走了,自己還怎麼混啊?!
凌嘯眼中寒光直閃,他很有一種當即殺掉鄔思道的衝動,得不到的就要毀滅它,這可不是愛情,這是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啊,被搶跑的愛人不會來對付你,但是被搶走的謀士會搞得你頭大如鬥,甚至身死名裂。
“凌嘯也不騙先生承我的情,貞觀先生早就建議我殺了全都京中來人。”凌嘯猶豫看,還是按捺住了,他忽覺得自己是受了二月河地影響,對鄔思道的文采風流羽扇綸巾難以狠下心來,再說,他也不知道鄔思道敢這樣顯露才華,是不是理有什麼後招。
鄔思道哈哈笑道,“我亦料到平遠會給你這個建議,所以也沒有拿那個紙片脅迫於你啊!”他爲凌嘯和顧貞觀斟上酒,“按說,咱們即使不是政敵,可也不該如此的坦誠相待!你們不覺得狠奇怪嗎?”
顧貞觀詼諧道,“靜仁是猝不及防捱了一悶棍,就找上門來當面一嘴巴,這種事情,還要瞞誰啊!就像這一個浴桶中洗澡的男女,誰不知道誰響?”
凌嘯鬱郁陪他們笑了笑,急事說完了,幾人開始就對酒菜聊些文章學問起來,直到酒酣菜盡月西沉,方纔罷了。
天色已晚。凌嘯和顧貞觀都出言挽留,請他在何園先住下,鄔思道笑着答應了,自有人領他到客院歇息不提。
“先生,你明天就陪鄔先生四處逛一逛吧,府裡地事情先安排下去。”
顧貞觀嘿嘿一笑,“你的心事我明白,既然你不怕我嫉妒他,我也會盡力去辦的,至於成不成,我看難!”
第二天的了清晨,凌嘯起得很早,叫醒他的不是公雞打鳴,而是豪成的大嗓門。
全身披掛,甲片定當作響,腳底的馬刺踩得地板直響。還沒有等到小依叫他,他就從牀上坐立起來。
和豪成到了書房,凌嘯還在打着呵欠,“哥哥,差事辦得怎麼樣了?”
豪成咧嘴笑道,“我這當哥哥的怎麼會不給你辦好事呢?那不是在你臉上吐口水嗎?成了,該殺地基本上都殺了,人頭也用鹽和石灰醃了,現在的天氣冷,十天半月壞不了。另外還抓了很多外地人,卻不是京城來的,不過也有幾個可疑的,我都抓了,進到大營裡自關押起來了,等下請你去審訊一下,好嗎?”
凌嘯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我哥哥,難免就對你嚴格了些,誰教咱們兩個相依爲命,這半步都不能錯的呢?好,這次差事辦得不錯!”見他誇獎自己,豪成剛剛咧嘴一笑,卻籲見凌嘯接了一句,“真是有其弟必有其兄啊。”豪成和他公事完畢,毫不猶豫就是一飛腿,“搞了半天是誇自己啊!你不覺得這和有其子必有其父一樣荒謬嗎?”
“時間是可以倒流的!”凌嘯悶悶地沒把後半向說出來,“不信就看看我爲什麼在這裡!”
忽地看到鄔思道從甬道那邊與顧貞觀緩步出來,凌嘯收回了心神,看着這個謀士,這個自己垂誕三尺的戰略家。豪成看他發愣,順着他的眼光看去,“那個跛子是什麼人?”
凌嘯不想讓他知道了之後擔心,換了話題,“顧先生的一個好友。你說抓到的那幾個人有什麼地方可疑?”
豪成急步走到門口,見胡駿正親自在把守,就回來對凌嘯說,“那幾人雖是普通生意人打扮,持有江淮的路引,但是他們的口音很像是京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