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嘯領銜的福建軍報,迅速震驚了整個朝堂。
孤懸海外的臺灣島,在被大清朝收復了整整十三個年頭之後,竟然造反了。施琅的三年鎮撫使過於苛嚴,而兩任接手知府又過於寬縱,終至於今日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其中的苦衷,這些當日爲保臺棄臺之爭鬥得你死我活的朝臣們,至今還記憶猶新。
康熙卻笑了起來,鎮定而自信得彷彿這正是他所要的結果一般。嗡嗡議論的羣臣馬上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一個個眼珠子轉得明眸善睞光彩靈動。難道這是皇上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局面不成?莫非皇上是嫌棄臺灣當了福建十三年的包袱,想一腳把臺灣蹬棄?
但張廷玉只是看了一眼,就發現御案上蒙着的黃綾隨着康熙撐着的手微微抖動,他馬上明白過來,皇上不過是在掩飾自己的暴怒和震驚罷了!剛剛在西北大勝,土財兩得,國威大盛之際,臺灣卻接着就反了,這相隔不到三個月的事件,如果落在史書上,是何等的鮮明對比?知道的人或許會深究其理,不甚了了的人,則肯定會毫不猶豫送給康熙一個“窮兵黷武激起民變”的帽子。
“諸臣工,說說大家的見解吧。”
八阿哥看看慌了神擰眉頭苦想對策的太子,再看看也有些茫然的胤禛,嘿嘿一笑,這真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幸好我詳細研究了臺灣地造反原因,等一下皇上問起來的時候,也曉得一些首尾,我上個月收個廈門知府當門人,難道你們以爲我是吃飽了飯沒事幹?
胤禩見無人開腔,清清嗓子道。“皇阿瑪,兒臣以爲,臺灣平叛,首先要明白亂由何生,方纔能對症下藥,方纔能一平而永泰。當初,正是由於擔心百姓造反,索額圖方纔向皇上極力建議了兩條,是臺灣亂的根源!同時,規定了臺灣糧草軍械無論軍民用糧。都由官府統一設倉制度,這就直接導致貪污腐敗橫行,各級官吏上下勾結,把福建支援過來的撥糧據爲己有,導致民怨日甚。而第二。還嚴令片帆不許下海,試問臺灣山多地少,不能貿運和捕魚,民生難繼,方纔對朝廷日益離心。妄圖自己當家!”
這番話放在平時,打死老八他也不會說出來的,因爲這不僅得罪太子。還連帶着皇上的面子。但時過境遷,現在他這話一出口,出了太子氣得面色烏黑以外,康熙和朝臣阿哥無不點頭,康熙忽地發現八阿哥地才幹也頗有閃光處,急切切問道,“然則,何以對症下藥?”
嫉妒和稱讚的眼神一起望向年輕的廉貝勒,胤禩瀟灑地向康熙再次叩頭一下。把和方苞討論過許久的海峽形勢講了出來,“兒臣以爲,接着四阿哥剛纔的話頭,臺灣反乃是癬疥之疾,福建陸地方是心腹之患!以臺灣叛軍無糧無船,除了騷擾一下沿岸外,難以有多大的作爲,最多恢復到鄭經時代的局面,但倘使福建波動,皇上,那可是恢復到了臺閩全亂的鄭成功局面,失地好復,人心難收啊!”
胤禛見老八的話又讓康熙點頭稱許了,心裡的妒忌那可真地不是一星半點,多麼希望此刻高談闊論的就是自己,可性子裡的瑣碎刻薄卻註定了他見小難御大,論起高屋建瓴提綱挈領的本事,確實趕不上老八。無奈地吞了幾口唾沫,四阿哥慢慢沉浸到學習的心態中,豎起耳朵聽老八說下去。
“所以,兒臣以爲,當先穩住福建陸地,確保知無堂不反之後,方纔是徵臺灣地合適時候。”胤禩顧盼風流,溫文爾雅地說完了這一句,卻陡地含笑着結尾道,“循聖上秋決鋤奸之同理,斷絕臺海一切交通,急速調登州水師、松江水師、廣東水師前往海峽,掐斷其所有糧食來源,縱餓死二十萬反民亦在所不惜,最多到時候再遷移忠於朝廷的良民百姓前往!”
一語既出,滿堂皆驚。和風細雨活菩薩的廉貝勒,今日竟是殺氣騰騰好決絕?!
康熙也愣住了,這和昔年姚啓聖的封臺禁海策略如出一轍,卻更加狠毒三分!他看看這個一向寬和包容的兒子,從皇帝地角度來說,兒子的這種果斷和見識,他應該歡喜,但作爲父親,卻莫名有些心寒,老八本來就有心機,再加上心狠手辣,可怎生是好?
“皇阿瑪,八弟說得好。”胤禛也沒有料到康熙的腹誹,竟表現起自己地容納和知人能力起來,藉機拋售早上鄔思道的一句笑語,“還有,兒臣懇請皇上,將凌嘯的這份奏摺略加修改,加上一些免賦政策和澄清吏治的法制,印上個百萬份,下發福建全省,這樣閩地百姓就對朝廷有了一些盼頭,受知無堂策反的人就會少了很多。”
康熙猛地站起身來,一拍御案,“好!好點子!四阿哥講得很好,哦,八阿哥也不錯。”
胤禩混混諤諤聽完朝會,剛剛出了大內,就見兩個弟弟祝賀自己受了嘉獎,一肚子的委屈廉貝勒淚水都流出來了,高吼一聲罵道,“祝賀個屁,還不如去賀老四,賀他借了老子的蛋蛋,孵出他的雞吧!”
福建的氣氛空前緊張起來,在福州將軍府下達地軍令下,成羣結對的綠營兵,在分散開來的勤王軍陪同下,一支支向各府派去。這讓宮夢仁、吳英和施世驃大爲驚奇和不解,凌嘯不是說郭世隆的招數乃是昏招麼,那爲何他自己還要這麼幹?
驚奇和不解的,不僅僅是福州大員們。還有興化府莆田縣一處大民宅中地十七八個人。這是一個深掘出來的地下殿堂,瀰漫着菸草味道的潮悶空氣中,十幾人在高懸“知無隆武”匾額下圍桌而談,正首一名中年人神色淡然,看看身邊一個文士模樣的老書生,卻是面有喜色地笑道。“諸位同仇,不要這麼一袋接一袋地抽菸嘛,小心通風口裡冒出的白氣,惹來了官兵。”
一個虯髯漢子袒着赤膊,急得油汗直冒,“總堂佬,您老人家倒是說句話啊,眼瞧着韃子們都分駐到了各個府城之中,顯然他們是不會去打臺灣的了。我就是不明白,爲何軍師要我們乖乖地。不僅不許抗租搶米,還逼着我們對清軍好,幫他們指路送水?!依我看,管他什麼兵力空虛還是強大,現在就扯旗子起兵。要是等他們發動起來,怕是會被他們端掉好幾個堂口,那您和黃軍師的心血可就白費了。”
這虯髯漢子叫蘇服,乃是前明大學士蘇觀生的孫子,卻絲毫沒有文人氣質。平日粗豪擅鬥喜好兵事,故在知無堂之中,擔當武備堂堂主。而首座者卻是知無堂的最高首領張略。乃是南明福建巡撫張肯堂的後人,他聽了蘇服的話,對身邊老書生笑道,“黃軍師,這可就要您來給弟兄們解釋一二了,不然他們都沉不住氣啊!”
黃軍師很是果斷麻利,清矍瘦削的面龐上很是嚴肅,深邃的眼神掃過每一個人,緩緩道。“清廷最重守土之責,這就是爲何三藩起事之時降者衆多的緣故,回去也是一個死。凌嘯此人於滿清功勞甚大,卻全是軍功,年輕人誰不愛好功勞,更何況是剛剛在西北大勝不到三月,剛來福建就把臺灣丟了,不氣死纔怪!同理,韃子的皇帝也是一樣,他們不會坐視臺灣改姓,徵臺一定提上了議事日程。你們難道忘記了,那些清軍唱地歌?雄赳赳氣昂昂,船行海峽上,收臺灣,打洋夷、就是保家鄉,這不是說得明白極了?”
軍師的話是分析滿清狗皇帝和豬將軍的,離這些人的生活閱歷實在是太遠了,除了對軍師熟悉豬狗們所想有些敬佩外,大家聽着有理,自然頭點得有力。“但徵臺灣需要後方穩定才能後勤完善,所以,這次清軍下到府城,估計有兩個目的,一是評估民情穩定與否,二是拉夫抓丁。”
蘇服一拍大腿,笑呵呵道,“我地軍師大伯啊,你怎麼不早說啊,可把我們兄弟給憋屈死了。現在您一點通,我們馬上就心中敞亮。呵呵,難怪那些清狗專門到各個縣裡去拉當過綠營的壯丁,要不是我們看清狗還算客氣,加上您的嚴命不許鬧事,說不定就要毀了大事啊。嘿嘿,把老兵徵去,到時候陣前倒戈起來,哈哈!也不枉我們幫他們指點道路,擁軍愛民一番!”
大家都笑了,大堂佬張略卻慢慢皺起了眉頭,“軍師,有一個問題橫在我心中有一天了,雖說我們現在藏兵於民,清狗奈何不了我們知無堂,但如果他們是準備打臺灣的話,爲什麼旗營的水師不往泉州去呢?尤其是那些米械船,本應該是從閩江運出往泉州去地,可幹嘛到了福州就不動了呢?”
黃軍師一愣,正要思索,卻聽到甬道暗號聲響,頃刻進來一個漁民打扮的小夥子,焦急地稟報道,“不好了,大堂佬,日月盟派來的聯絡船,被施世驃地旗艦給逮了個正着,這裡很不安全,大家快撤啊!”
衆人大驚失色之中,黃軍師瘦臉微微抽搐,問道,“旗艦?多少艘?什麼船?方向往哪邊?”
“十九艘戰艦,護着四十幾艘糧水船,往福州去的……”
小夥子話沒有說完,黃軍師猛地一口黑血衝口噴出,身形一倒間恨恨道,“清狗好狡猾!收繳糧食纔是他們的目的!”
蘇服頓時明白過來,怒得把自己的虯髯都扯了幾根下來,軍師和大家一樣,被勤王軍的幾句難聽歌詞給騙了。張略更是又急又怒,一面幫軍師撫背順氣,一面怒火中燒,還有個把月才能收割早稻,各縣城府城都沒有糧食,咱們就算起兵了,一樣要吃飯的義軍,是去搶老百姓?還是去打城高炮利的福州城?
民憤被自己知無堂都給激發起來了,到時候沒有了吃的,也可能反過來把知無堂給賣了地,到那個時候,餓昏了的民憤,可不一定是隻針對清狗的,弄不好就是自己挖坑埋自己。
黃軍師悠悠順過氣來,卻依然說不出話來,伸出手正反翻了一遍,又昏昏睡過去,張略一擂桌子,吼道,“傳令,暗子明子一起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