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陳廷敬和陳夢雷雙雙大吃一驚,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一向矜持修性的康熙竟會如此暴怒。
陳廷敬本是想批駁凌嘯的謬論罷了,但沒有看過原奏摺的他,哪裡曉得附了這麼樣的一個表格,更不會想到皇上會對凌嘯的看法這麼在意,事情鬧大了之後,這個老宰相的心裡,把負責謄寫節略的方苞祖宗十八代全部罵了一遍,也不知道這方苞是有意還是無意,但很顯然的是,事情如果不能按壓下去,自己可就把凌嘯這個駙馬爺得罪狠了。
陳夢雷從沒見過龍顏大怒,已是嚇得跪倒在地上,身子微微顫抖卻不知道說些什麼,他不過是一個八品編修,這等國家大事哪裡輪得到他發話?而陳廷敬則還在懵懂之中,在一舉把凌嘯扯下馬還是好言轉圜之間反覆權衡思量,竟是忘記了自己沒有回答康熙召凌嘯入京的怒吼。
康熙正待要重申一遍,殿外正好走來一大羣的人,卻是張廷玉領着一羣王爺阿哥魚貫而入。這些人都是爲康熙去召集禮部、太常寺和理藩院衆官員,商討了泰山封禪的相關禮儀,前來複旨稟報的。張廷玉和幾位王爺阿哥把禮行完,老康親王剛剛說了一句,“皇上,泰山封禪事因宋朝後便無成例……”
“封禪?還封什麼禪!有人指出,朕的文治武功有耗費民財國力地弊政。朕不夠格?!”康熙一聽封禪就火氣上來了,一擺衣袖氣哼哼地坐到榻上,“朕是要臉皮的人,貽笑大方的事情朕不做!”
新來的衆人這才發現東暖閣中的氣氛很是不妥,皇帝怒火正盛,竟然還帶着一股子明朝皇帝們纔有賭氣勁。這頓時讓大家莫名其妙又惴惴不安。太子剛剛陪着笑臉要問,康熙已經指着凌嘯的奏章罵道,“都看看,看看這混賬說了些什麼!”
默默地傳閱完畢,卻沒有一個人敢吱聲,乾清宮裡除了康熙自己恨恨地啜吸奶子聲外,竟是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呼吸。幫凌嘯說好話求情,那是找死,可幫着康熙鞭撻凌嘯,衆人都又有些不敢。就連太子喜得心中雪蓮花開,也不敢說上一句話,以往太多次慘痛地經歷告訴他,對皇阿瑪和凌嘯這對君臣,不能按照正常人來衡量!康熙不是第一次把凌嘯罵得狗血淋頭了。有時候氣得把牙齒咬得咯嘣直響,最後還不是屁事沒有?
沒人說話,康熙只得悶聲問道,“你們都看完了,說!這廝的話有沒有道理?”
康親王七老八十。早已經昏聵不明,但順着康熙情緒的情理,他還是曉得的。當即把凌嘯一頓批駁。張廷玉和阿哥們卻是面面相覷,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着康親王的話頭說下去,正冷場間,忽聽陳廷敬沉聲道,“皇上,老臣以爲,凌嘯既然能屢次奮不顧身全力救駕,當不是那種不敬聖上的狂妄之徒。皇上君臨天下,御極四海。心胸之闊如莽浩蒼穹,雖怒,亦能有唐太宗容魏徵之雅量。話不講不透,理不辨不明,凌嘯所言者是,聖上當擇善而受諫,凌嘯所言者非,聖上當陳理而斥教,此亦乃天子之明明德。修好此德,只會更有資格立於泰山之巔!”
陳廷敬終於打定了主意,爲後人計,不得罪凌嘯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不正是因爲聖上,包容了古今皇帝都不會包容的駙馬爺,方纔有了今日這泰山封禪的功業嗎?”
康熙一愣,他倒沒有想到這層道理,自三十歲之後,很久沒有人敢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了,這讓他不禁想起了當日南書房裡,陳廷敬和熊賜履給自己講經明道的日子,語氣雖是和緩了,但還是不依不饒道,“可這、這凌嘯不僅寬縱反賊干涉閩政,還拿出風馬牛不相及地三藩來說朕的不是,難道不是恃寵妄爲?”
胤禛聽着康熙已經慢慢變得和緩下來的話語,心中暗笑皇阿瑪越來越喜歡計較凌嘯,在排除了皇上是想鳥盡弓藏的可能性之後,他膝行幾步,正色道,“皇阿瑪明鑑,凌嘯出身於草莽之間,能夠讀幾本書?加上三藩亂起的時候,他只怕還在娘肚子裡面呆着呢?您何必和他一般見識。兒臣以爲,派四五個史官和學士前往福建,耳提面命地告訴他,當日平定耿精忠,形勢和現在地完全不同,要他好好地習學當日皇上的不得已,也細細體會皇上的雷霆之舉和長葆太平。”
康熙聽得眉頭慢慢舒展開了,點頭道,“嗯,有理,不過五個好像不夠,這廝萬一口服心不服起來,豈不是說朕不以理服人?去一個文淵閣大學士領銜,六個翰林院侍讀學士,太史院也出六個起居注史官,好好地教習於他,到時候朕要考他的試!”
此言一出,不要說太子等人,就是老得喘氣的康親王也是哭笑不得,這還叫以理服人?!
胤禛吞了一口唾沫,大道,“兒臣雖沒有親自去西北打仗,但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凌嘯是個疲軟地將軍,他說的這番懷柔計較,或許是他在福建覺察到了什麼,方纔提出的。兒臣管着戶部,您看,是不是由兵部和戶部,按照凌嘯地思路,把他一系列的方案全部做個預算,把可能出現的結果和花費,與福建全省皆反的平叛耗費做個比較?”
老四的這番話出口,康熙差點蹦起來了,愣道,“若是他的方式真的划來呢?”
頃刻間,東暖閣又恢復了鴉雀無聲,康熙無意間透露出了一個信息,讓衆人心中都是猛地一縮:皇帝既在乎凌嘯對他地絕對忠心和崇敬。又想死死地把凌嘯完全駕馭住。
半晌,才聽到陳廷敬蒼老的聲音響起,“凌嘯若對,皇上之福!”
當戶兵兩部算盤珠子噼啪響,沙盤論辯激飛揚地時候,凌嘯在西禪寺接到了容若的來信。頓時失望萬分,這樣都不能夠讓康熙把自己撤職回京。
凌嘯還沒有囂張到挑戰康熙的地步,但料定福建將可能有暴風急雨的大反叛之後,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陷入四面皆敵地困境,既沾染大量百姓的鮮血,也有兵敗被殺的危險,凌嘯更願意回京賦閒一段。時間。可惜的是,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自己還有這麼好的人緣。胤禛、陳廷敬居然爲自己說“好話”!
這路上折去信來的十餘日,勤王軍正式在怡山腳下駐紮下來,而西禪寺也很爲不幸地被凌嘯把整個後山園給徵爲了自己的將軍衙門。凌嘯這位新任將軍的品位的確不差,西禪寺院似園林,花叢如錦松柏蔥鬱、曲徑通幽荔枝累累。晨罄暮鍾之中,倒是別有一番寧靜優雅。
可凌嘯根本顧不上經營這塊原本隱藏起秘密班底的園子,要做好了兩手準備地他,天天都是在麾下的兩個旗營之中奔波。賴塔臺履新去後留下的一万旗營,那素質真的是和勤王軍沒有辦法相比。更爲氣人的是,兩個副都統竟然還夜郎自大地誇稱自己地手下爲天下勁旅!
這兩個四十歲上下的副都統巴彥顯和巴彥玉,是整個清朝之中的唯一的孿生兄弟同爲副都統的。更爲難得地是,他們竟是得到了康熙的親自許可同城爲官,這在官場上絕對是一絕,論起緣由,無非是他們出身於康熙舅舅家的佟氏一族,乃是康熙生母地幼堂弟,佟國維的小堂弟。
福州旗營乃是馬步水三軍齊備的混編八旗,可凌嘯前去之時,卻看到無論水馬步三軍。全部將士都是騎着馬瘋跑,拿着弓箭亂射,兩個傢伙看到箭矢如雨吶喊如雷,就哈哈笑着鼓掌叫好,全然不顧凌嘯已經鐵青的臉色,不知羞恥地對竊笑的金虎等人拱拱手,謙虛道,“過獎過獎,哪裡哪裡!”
面面相覷的金虎等人馬上就笑不出來,謙虛固然是美德,可在勤王軍並沒有誇獎他們的情況下謙虛,未免就有些傻氣了。
“飯桶!”凌嘯在操場講臺上只是說了兩個字後,就下達了他迄今最爲囂張的軍令,“你們會打仗的話,就拿出點本事給本將軍瞧一瞧!若是不會打仗,看在佟相地面子上保全你們,你倆自己向兵部自請停職!”
遠遠聽着的胤祥兩兄弟大吃一驚,先不說這兩個比他們皇阿瑪還要高一輩的舅爺是皇親國戚,但說朝廷例制就說不過去,副都統乃是和總兵同級的正二品官員,無有彈劾廷準,就算是有專權的總督也不敢令他們停職自省,如今凌嘯不是像整軍使一樣的欽差,怎麼能說罷就罷?胤祥悄悄扯扯弟弟的甲帶,嘟囔道,“你說皇阿瑪如果要想賞姐夫一個膽的話,會有什麼膽能超過熊膽?”
胤禵正緊張地密切注視着兩個呆愣愣的舅爺,微微一笑,“能包天者是狗膽!”
巴彥顯愣了半晌,“軍無戲言!將軍這話可曾算數?”
“算數!”凌嘯嘿然冷笑,這樣不分兵種和地形環境的傻練兵丁,只會把士兵練傻。
巴彥顯竟拉着弟弟噗通一聲跪下去,衆人大愕,本來會以爲國舅要發飆,不曾想會跪下求情,巴彥玉哽咽着說道,“謝將軍體恤我們智能稍差,職將遵令!”說完,兩人居然環圈拱手一下,如兔子一般帶着親兵飛奔而去,弄得勤王軍全都莫名其妙。
凌嘯心頭一震,這兩個傢伙好靈通的消息,山雨欲來之前居然用這種辦法開溜,跑的還真快!
“媽的,都是在騙老大,爲什麼你們的老大這麼好騙,可憐我的老大就騙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