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忽必烈的話,我忍不住按住別速真的肩膀,興奮地跳了起來,有點語無倫次:“是了!是了!你哥哥,好樣的!”
別速真激動得說不出話,臉上還是難以置信的茫然神色,待她平靜下來,拽住我的手,滿臉疑惑:“怎麼你比我還要高興?”
“……”我的笑容驟然僵在臉上,一時無從回答。待我冷靜下來,不免有些後悔,剛纔的確是情緒失控。強自鎮定一會兒,開始醞釀着回話:
“那又怎麼?”我撅着嘴,有些不滿,“安童是你哥哥,難道不是我哥哥?他有好事,我不應該高興嗎?”
“是,是。”別速真吃吃一笑,被我說的有些尷尬,也不再深究。我這才鬆了口氣。
再擡頭看,那個崔姓漢臣又坐回馬鞍上,與忽必烈並轡前行,兩人慢慢說着話,內容大抵是治國之道、爲政得失之類的。我細細打量那漢臣的模樣,卻也不像漢人秀才那般儒雅文弱。從他身後望去,厚實的肩膀胸背像一堵鐵牆,竟如蒙古漢子一般魁岸雄偉。再聽他言語,卻又言旨詳明,切中肯綮,比粗豪的套馬漢們多了幾分沉穩練達。
忽必烈允許他陪同騎行,又詢問治道,說明這也不是個一般人物。我不免好奇起來,又揪過剛纔問話的怯薛歹,問道:“這個崔大人叫什麼名字?所任何職?”
公主問話,大兵還是很樂意回答:“那是左司馬郎中,崔斌崔仲文。大汗特地招來上都問話的。”
這個名字我倒不怎麼熟悉,但能看得出,忽必烈還是很賞識他。看他推薦安童、史天澤爲相,我又覺得奇怪。史天澤於中統年間就擔任宰相,又出身世侯,功勳卓著,這沒得說。可安童才十八歲,就算是敏慧有識,畢竟沒在地方任職,又缺乏歷練。按照漢人朝廷的路子,選用相臣也不帶這麼任性的。他怎麼就有把握舉薦一個嘴上沒毛的小子呢?
見我沉思不語,大兵又忍不住多嘴了幾句:“話說,當初崔大人還是安童那顏向大汗舉薦的!崔大人入朝面陳時政得失,大汗滿意後隨即留用。有幾次他入宮奏事時,恰好是我當值,聽他言語,也是思謀深遠,又敢說敢言,不畏君威,倒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
“……”我一時無話,敢情他是安童推薦的呀!被舉薦人反過來推舉舉薦人,竟是絲毫不避嫌。想想剛纔他立馬問話的昂揚氣勢,還真是磊落坦蕩,不像是有私心的。況且他當着大汗的面,當着衆怯薛,直言此事,想必也是於心無愧的。
可我又想起了那時真金的話,他說別速真會聽到一個好消息。難道任安童爲相本就是忽必烈的意思?而他怕小外甥難以服衆,就找一個漢臣演了場戲,試探諸位怯薛歹?但仔細想想,崔斌說話時毫無愧色,神情慷慨,倒也不像是做戲。難道僅僅是君臣二人心有靈犀的一個巧合?
想不明白了,我一時頭大,不再用陰謀論看待此事。只等小表哥回來,看看忽必烈的旨命,就知道最後結果了。不管怎樣,這都是個好事。自從王文統伏誅,中書省宰相幾經更換,塔察兒、史天澤、廉希憲等人相繼上位,卻始終沒有一個長期執政、獨當一面的人物,說來也不利於保持政策的穩定性和延續性,更不利於漢化工作的深入推進。安童爲相,必能親近漢臣,姚樞、竇默等老臣遠離中樞,換一個親近漢人的蒙古勳貴爲相,也是一個可以接受的選擇罷。
腦子裡胡思亂想了一通,只覺得剛纔這一切宛如幻夢一般。安童若能拜相,若能做出像樣的政績,於我倆的未來也是有好處的。自己中意的人,若能在史冊上留名,那將是多好的事情!少年丞相可不多呀!
心裡美滋滋的,我拉住別速真的手,一時來了興致:“走!咱們去獵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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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付了白天的宴飲,忽必烈頗感疲累,晚飯胡亂吃了一口,飯後還得議事。真金向他稟報闊闊真有孕的喜訊後,這個“準”額布格(按:爺爺)喜笑顏開,命真金早早回去照顧闊闊真。又命碩德傳伯顏入帳議事,不多會兒,把我也給拎過來了。
我來到大汗帳幕時,伯顏已在裡面奏事多時,見我進來,兩人停下話頭。忽必烈把我叫到身邊,拍着我後背問道:“西域的學問,愛薛教的可好?你可曾用心上進?”
我認真地點點頭:“先生對待功課極爲用心,兒臣也不敢怠慢。只因之前瞭解的少,學着難免吃力些。語言文字上也有些費勁……”
“朕知道你是有心的孩子,慢慢來,別累着。若語言上學的吃力,倒是可以問問伯顏。中亞諸事,西方諸公國,他也有所瞭解。你說,是不是?”他說着,又把目光望向伯顏。
“大汗謬讚了,臣只是風聞西方諸事罷了,不敢在公主面前賣弄。若能入得公主的眼,臣定是知無不言。”伯顏謙虛了一下,從容回覆。
“朕又給你找了個先生,好好學罷。”忽必烈拍着我的手,開玩笑道。
我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伯顏,營建新都的事,你接着說。”忽必烈指指桌案上的新都規劃圖,說道。
未來的大都城嗎?我不免好奇地探望了一下。方方正正的規劃圖上,左下角的方形都城是金中都原址,在它東北角,更大一點的方形,是規劃中的新城,應該和現在的北京城有所重疊。我這麼想着,再細細一看,雙眼完全被攫住了。
新城上有十一個城門,我一一看過。有的不甚熟悉,可有的城門,一下子就在我腦海中鮮活起來:健德門、安貞門……地鐵十號線上那些熟悉的站點歷歷在目,早已被我刻意疏遠的大學記憶又明晰起來,我按捺住激動的心緒,繼續看着。
積水潭、太液池、瓊華島……都是我去過且熟悉的地方,北海公園的白塔,什剎海的冬季冰場……往昔的一幕幕在我腦海中歷歷回放。想到後世的北京與眼下的新都雛形有這麼多牽連,我一時心潮澎湃,說不出的親切感烘得全身暖融融的。
忽必烈只當我聽得入神,未予理會,繼續聽伯顏說話:“臣同安童那顏到金中都舊址考察漕渠,又至瓊華島一帶,參照劉太保和郭大人的規劃,以爲在新城址建都,較金中都舊地更爲穩妥確當。”
“選址問題,一直是朝臣議論不決的難題啊!在瓊華島一帶,雖有大寧離宮,可皇城、宮城還得重新修葺,又是一筆浩繁工程;若用金中都舊址,漕運又是個問題,蓮花池、七裡泊供水尚可,濟漕通航就吃力了。”忽必烈揉着太陽穴,臉色疲憊,能說出這些具體問題,看來建都一事他已籌謀很久了。
我用小手幫忽必烈輕輕按揉着,他舒服了些,又命伯顏繼續說:“選用新城建都雖一時浩繁,卻是萬世之功。”很顯然,伯顏的想法很明確了。
忽必烈擡擡手,示意他說下去。伯顏斟酌了一下,開口道:“臣和安童那顏去中都前,也做了些功課。金中都的漕運弊病歷經一朝都未解決,我們何必趟他們的老路?北方諸地徵集的漕糧,最終只能運到通州。由通州西至金中都,卻無可用的天然河道。若開鑿運河,地勢西高東低,無法通航。金中都又無足夠水源可以接濟,水運難成。舊時金中都漕糧,少時有數十萬石,多則百餘萬石,而今都城所需,遠甚於此,單靠人力車馬,更是疲損民力……”
忽必烈點點頭:“郭守敬也說過,欲改造中都舊閘河,除了導引玉泉山水以通漕渠,別無良策。”
聽了忽必烈這話,伯顏眼神一亮,順勢說道:“導引玉泉山水濟渠,只有通過七裡泊和高粱河,下接閘河,其故道所經,正是大寧離宮附近。唯取新址,方能解漕運之患。而取新址的便利,遠不止於此。”
伯顏還故意賣了個關子。趁他停頓的空當,我飛速地梳理了剛纔的內容。大意是,考慮未來的漕運問題,都城選址還是以瓊華島爲中心的新址爲便。理由如下:華北各地的漕糧走水路只能運到通州,即現在北京城西部的通州區。而由通州向西到中都,並無天然水道,且這一帶西高東低。除非從西面玉泉山引水,開鑿人工河道,接通高粱河,再經運河東流至通州,方可行水運。而水道所經之處,就是瓊華島一帶。這樣,保證河道常年有水,就很方便的解決了東西地勢高低不齊無法通航的問題。
伯顏又講:“新址有積水潭、太液池等大面積水泊,可做停靠口岸。不僅漕糧,各地財貨也可通過運河直達城內,既省人力財力,又使新城商貿繁盛,貨物暢通,一舉兩便。還有都城供水,新址也遠比金中都充足。再者,待大汗日後攻破蠻子國,江南諸地的財貨糧谷,經京杭大運河北上,欲達京師,非用新址水系不可……大汗欲求萬世之功,就不要計較當下的耗費了。所謂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即是如此罷。”
哎呀,聽了他這話,我也不得不佩服。伯顏論事,首先觀點明確;其次有事實有數據,有圖有真相,不是信口開河;再次,還能對不同方案進行利弊分析,最後又自然而然地小捧了忽必烈一把。厲害!我一邊聽着,一把努力學習。
忽必烈聽了他的話,果然不再提出異議,只是唸叨着“江南……江南……”,而後眼神一凜,當即拍板決定:“如卿所言,新城取劉太保劃定的新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