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回死戰

二十回 死戰

只聽傅山道:“兵法雲‘倍則圍之’,彼既行包抄之策,想必料定了我軍兵員無法再增。如今我這裡卻有一個增兵之計。”桓震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增兵之計?”傅山道:“正是。”微笑道:“此計還是拜那敵將所賜呢。”那時戰爭,要想約略判斷敵人實力,自然不能明目張膽地趁着敵軍睡覺時候去數,估計之法,一則是看軍竈,二就是看敵人留下的糞便。吃喝拉撒乃是人之大事,也是最容易作假的事情。先前常榮攻進山寨之時,看着空無一人的一座廢寨,十分憤怒,便令所部五千六百兵士人人留下一堆糞便,以示對過天軍的蔑視,無意之中卻泄露了自己部隊的真正實力,好在他本就不將一羣山匪放在眼裡,倒也不在乎此。

傅山的這條計策,卻着實是蒙常榮這一辱之德。說起來倒也簡單,便是令人在過天軍經過的地方,掩埋糞便,卻有意只蓋浮土,叫人一眼便能瞧出;又要在便中攙以黃泥,好在山西一帶黃土甚多,土質細膩,與糞便混合在一起,一眼倒也着實難以分辨開來。試問哪裡又會有人趴在那裡盯着一堆大糞瞧個沒完沒了?如此一來,糞便量便憑空增加了兩倍三倍。敵將一路追來,見到我軍隨地便溺,對我方軍紀散漫已經習以爲常,現下突然發現我軍開始掩埋糞便,必定疑心是要掩蓋什麼,掩蓋什麼呢?自然便是暗中增兵了。敵人既然將我軍人數估多了兩三倍,便不敢貿然合圍,必定是從一個方向合軍攻擊。我軍尚有一個營的兵力在外,若能與他們聯繫上,到時候出其不意,裡外夾攻敵軍,趁亂而逃倒也不難。

桓震聽了他這條計策,雖覺不一定能保萬全,但在目下而言,有計總是好過無計,只能冒險試上一試。他自知數日來自己在過天軍中威信已經下降到近乎於零,當下也不自去安排,卻叫了惠登相去發號施令。

傅山所料果然不錯,那常榮發現了過天軍行蹤之後,便即傳令全軍重行合在一處,一面派出疑兵向東佯動,一面仿造過天軍一出一進之法,從北而出,再度自西金溝而入。在他看來,過天軍必也想不到自己竟將同一條路走了兩遍,哪知卻給桓傅二人料了出來。一路上看到過天軍留下的種種痕跡,不由得心中愈加瞧不起這個敵手。豈知再行一程,竟然發現了掩埋過的糞便,卻又像是埋得十分匆忙。他靈機一動,叫人一總掘了出來,堆在一處,發現竟然足有七八千人之量,心想不知叛匪是從何處增了這許多兵?自己手中只有五千六百人,在與敵方一營交手的時候,雖然斬敵八百有奇,但自己也傷損了數百,實際可以投入戰鬥的只是五千。他也曾讀過兵法,卻拘泥於“倍則圍之”,一旦發現敵軍多過自己,便不敢再按照原先所想行那合圍之策,只令本軍不急不徐地尾行在過天軍後,既不攻擊,也不離去。

再說過天軍這一邊,若要完成傅山這個計劃,其中最爲重要的一點便是定要聯繫上尚在南臺的一營兵力。在過天軍的高級將領之中,身手最好的是劉黑虎,這個任務自然也就非他莫數了。只是那邊缺少可以信任的將領,於是又叫吳天德和他同去。桓震望着他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突然有一種全身無力,直欲虛脫的感覺,問傅山道:“青竹,在你心中,究竟以爲此計有幾分把握?”傅山低下頭去,想了一想,瞧着桓震雙眼,道:“只有四分。”桓震輕嘆一聲,不再開口。一直到這一場仗結束,他都始終不曾再說過一句話。

到這一天傍午時分,過天軍與常榮所部終於正面交鋒了。兩軍對陣,高下立判,陣無陣法的一羣草莽軍隊,如何能夠面對面地與官軍相抗?若在局外人看來,這一場仗,便應當是龐大整齊的正規軍隊浩浩蕩蕩地向一羣待宰羔羊撲來,殺聲四起,一片狼藉,砍殺聲,叫喊聲,一時俱發,相互交織,震耳欲聾。將領挺槍突馬,往來廝殺,士兵現出兇相,任意發難。但過天軍中除卻一些逃亡的農民之外,大多原是江湖盜賊,殺人對他們來說直如家常便飯,並無絲毫手抖。倘若被殺,也只能怨自己的命運不濟,這便是江湖人刀頭舐血,朝不保夕的生活了。這一羣亡命之徒,約束他們行軍十分之難,但說到好勇鬥狠,羣打羣毆,正是他們所長,說他們是甚麼待宰羔羊,未免太也辱沒了羔羊。山間作戰,並不適合使用騎兵,若有弓弩,倒是十分有用的利器,但常榮這次本是率部移防的,手下的弓兵只有二百人,先前一輪戰鬥之中又折損了不少,箭支也消耗甚多,因此雙方大都是步下近身肉搏,在桓震這個現代人看來也就分外慘烈。

桓震不善打鬥,只能與傅山站在中軍,觀看戰局。兩軍初一接戰,常榮便發覺不對,自己的官軍雖然訓練有素,奈何對方一直朝自己士兵的身上貼來,如同附骨之蛆,百甩不脫,只是近身纏鬥,平日裡教給士兵的那些作戰本領技巧,在這些草莽英雄面前竟不好使。倒要虧他聰明,登時喝令全軍大退,令弓兵在前不斷射箭,一時間便射翻了許多過天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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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見勢不妙,心想你會後退,難道我便不能步步進逼,當下大聲傳令,最前排每人搬一具戰死過天軍士兵的屍體,作爲肉盾,一步步緩緩推進,不多時兩軍又再接戰,雙方都殺紅了眼,你斬我一劍,我砍你一刀,個個都是一身鮮血,分不清究竟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桓震站在中軍觀戰,眼看雙方勢力同步消減,心中對於援軍的盼望實在如同久旱望甘霖一般迫切。就在他等到焦急欲狂之際,突然間官軍陣後傳來一陣喊殺之聲,其聲震天,卻是劉黑虎和吳天德帶着一營士兵趕到了。

官軍陣腳給他們這麼一衝,當時大亂,傅山趁機揮軍向前,兩面夾擊。劉黑虎使一根三十斤重的九尺鑌鐵棍,戰到酣時,一把甩去了上衣,將一條鐵棍舞得密不透風,着者輕則傷筋斷骨,重則一命嗚呼,官兵無不視爲殺神,不敢靠近。殺得性起,竟然敵我不辨,幾個過天軍的兄弟不慎靠近他身邊,也給打得非死即傷。

這一戰從午未相交開始,直戰到天色昏黑,雙方戰力都已差不多折損殆盡,還是劉黑虎衝入敵陣,一棍打死了常榮,這才停了下來。若要細算,倒還是過天軍這邊打殺敵將,佔了小小便宜。

官軍將士見主將身死,紛紛拋下兵器投降。桓震不願再在這戰場呆下去,將一應後續事務全委了傅山,自己尋了個小土包,坐在那裡看一羣人紛紛擾擾。

這一仗,過天軍五千人戰得只剩一千一百,而且這一千一百還是大部帶傷;而官軍的五千六百人,除去最後投降的八百多人外,餘下的都將自己的一條性命留在了小五臺。

桓震躺在土包之上,耳中聽着羣豪往來呼喝,心中實在自有一番不足爲外人道的滋味。這是他自來到這個世界以來第一場惡戰,上一次火燒五百軍,雖然也是十分殘忍,但那畢竟不是真刀真槍,你來我往的性命相搏,今日這一戰,卻教他真正體會到了戰爭的殘酷。而更叫他心驚肉跳的是,自己對於這樣殘酷的戰場,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厭惡,反而從心底微微感到興奮。記得以前看過某個心理學家的著作,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種成爲屠殺者的傾向,可是他實在不願承認自己的本性如希特勒和向井敏明這種人一般,天生是嗜血的。

正在那裡苦苦掙扎,忽聽傅山在土包下面大聲呼喚,站起來向下瞧去,卻見傅山手中拉着一個俘虜,不住向他招手,他不知出了甚事,連忙三步兩步,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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