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簾深垂,將一抹夕陽、漫天鳥鳴全都隔絕於外。月未東昇,日未西沉,陰沉黯淡的屋子裡卻已然點起一盞燈,粉色紗罩裡透出來的燭光,將素色的箋映成一坨嫣紅,宛如少女臉上嬌羞的暈。
息雅素手輕持狼毫,略一沉吟,挺秀的字跡便如纏綿的雨絲般傾瀉而下。
解語端來一方錦盒,遲疑着走到息雅身邊,輕聲道:“公主,大王今日得了一塊上好的芙蓉玉,差人雕成鐲子跟您送來了,要不要瞧一眼?”
息雅皺了皺眉,道:“我不喜歡戴首飾,拿去賞給那些新來的女孩子吧。”
解語爲難道:“這個……恐怕陛下知道了會不高興的。上次公主賜給甜兒的耳環被陛下看到後,她便被結結實實地打了二十板子呢。”
息雅將筆放在筆架道:“也就是說只要他看不出來就沒問題了對嗎?”
解語錯愕,只得點點頭。
息雅拿起盒子,一把掀起竹簾便扔了出去。盒子頓時摔成兩半,玉鐲也碎成數節,慘不忍睹。息雅轉過頭淡淡道:“把這碎了的玉用金銀嵌起來也是好東西。前幾日我見冬兒一直哭個不停,想她年紀輕輕就進了這墳墓一般的地方怪可憐的,就賞給她吧。”
解語深知她的脾氣,只得稱諾,嘆了口氣道:“當年那個術士說公主您命運多舛,要您把生辰改掉。說起來,今日可是您真正的生日,只可惜……”
息雅的眼神黯淡下來,幽幽道:“這幾年不都是這樣過來了嗎?我倒覺得這樣也好,清清靜靜的。”
解語道:“再過十幾日便是大王生辰。聽說這次來人非常多,熱鬧的不得了,公主可否要回宮裡住幾日?”
息雅頭也不擡道:“你見我幾時喜歡過熱鬧?”
解語左右一掃,靠近她的耳邊輕聲道:“聽說雍國這次也要來人。原本是來使的江相國臨時換成了一個名叫項華的王族子弟。據說這個項華其實就是重華太子。”
如玉的手腕陡然一顫,即將完成的詩篇裡硬生生地橫出一筆。
息雅臉色蒼白地道:“你這話是聽誰說的?”
解語嚇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是聽經常出宮採辦的吉大娘說的。”
息雅直視着她的眼睛肅然道:“這裡雖然不比姜宮,但也人言可畏,有些話絕不可以對外人說起。”
解語忙道:“公主放心,吉大娘是隨您出嫁的老人兒,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什麼話可說什麼話不可說。”頓了頓道:“吉大娘是特意託奴婢告訴您的,您如果回了姜宮,興許還能見太子一面。奴婢雖跟着您的時候短,未曾見過重華太子。但您對他的那份心,奴婢卻比別人都知道。”
息雅嘆了口氣,望着寫亂了的素帛,癡癡凝神。
屋外忽然傳來一陣驚呼聲,似是一羣剛入宮的小女孩正嘰嘰喳喳議論着什麼,把息雅和解語雙雙嚇了一大跳。
解語氣道:“這幫小丫頭越發放肆了。公主您太任由她們亂來,這若是在宮裡,被殺幾次頭都夠了。”探身到窗邊,正要訓斥,也不禁發出一聲驚呼。
本是夏末秋初的時節的園子裡竟然開滿了桃花。深深淺淺的粉色暈淡在緋色的夕陽裡,宛如一個不真實的夢,一個關於昔日的回憶。涼風襲來,解語才從夢中驚醒,回頭一看已不見了息雅。
層層的短箋平鋪在光亮的桌面上,被風吹得凌亂不堪看。桃花樹下遠遠見到一人,正倚着樹幹對摺一彎清湖橫吹竹笛,翻來覆去的只是一首《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湖上水波粼粼,滿天霞光和岸上的嫣紅彷彿都已落入湖水中。湖水倒映在他的雙眸裡,悽美而落寞。
息雅提着長裙,奔跑向他和他身後的桃花,幾乎不能呼吸。
是他回來了,還是她回去了?是身在夢中還是從未醒過?她不知道也不想要知道。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
夢中人就近在眼前,息雅卻漸漸放緩了步伐。她既想馬上到他身邊卻又希望這段路程永遠不要到頭。哪怕就這樣站一輩子,她也心甘了。但那男子卻已經回過頭來,滿目的奼紫嫣紅一瞬間全褪去了顏色,天地間只剩她一人。
息雅幾乎失望地癱倒在地上,卻只能勉強微笑道:“沒有想到你的笛子吹得這樣好。”
莫離向她行了一個禮,道:“多謝公主謬讚。”
息雅手扶着一棵桃樹,這才發現滿樹的桃花竟然只是絹布剪成的布花,心中悵然不已。
原來真的不過是一場夢。
莫離靜靜地看着她眼中的表情,不由垂下了頭。
息雅轉身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微笑道:“莫離,你真的一次比一次令我驚喜。這桃花很美,我很喜歡。”
莫離擡起眼睛,欣喜道:“真的嗎?”復又嘆了一口氣道:“可假的再好也只是假的。”
息雅走向湖邊,望着湖中的倒影道:“真的又如何?假的又怎樣?人要快樂就得學會自己騙自己。”她擡頭仰望着煙霞滿天的蒼穹,深深吸了一口氣道:“越是美的花越容易被禁錮在深宮院落裡。桃花雖美,卻只有花期結束、零落飛散時纔會擁有自由。反倒是這虛假的絹花來得更加長遠。”
莫離低聲道:“生辰快樂!”
息雅唯一錯愕,驚喜道:“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莫離點點頭,道:“聽解語姑娘提到過一次。”
息雅含着笑道:“所以便想出來這個主意作爲禮物送給我?”
莫離又點點頭,醜陋的面容上暈起一點紅。
息雅歡天喜地繞着林子轉了一圈,感激地向他道:“多謝你。這是我到姜國以來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莫離低下頭,低聲道:“公主您喜歡就好。”猶豫半天,終於從袖子裡取出一支木簪,跪地雙手遞上道:“如您不棄,請收下這個。”
息雅忙將他扶起,雙手取過,但見是一支桃木的花簪,奇道:“這簪子好特別,也是宮裡的東西嗎?”
莫離顯得有幾分侷促,道:“這是由我用桃木親自雕琢成的。聽他們說公主您八字軟,易惹鬼神,而這桃木是辟邪的利器,所以便……這怕這木簪子有些粗陋……”
息雅不待他說完便將簪子插在了髮髻上,臨水左右一照,衝他笑道:“好看嗎?”
莫離一時癡了,只是不住點頭。
息雅撫摸着髮簪道:“多謝你莫離。你似乎總是能看出我想要什麼,有你在真好。”
莫離心中涌起無以倫比的甜蜜,但這甜蜜在觸及她目中一閃而逝的哀傷時瞬時化成了痛苦。
她在想什麼,他真的知道嗎?還是這只是她好意的安慰與欺騙?她對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好。不,應該說,越是自卑痛苦需要溫暖的人越會得到她的關心。也許,她只是在同情他。她真實的喜怒哀樂,也許只會展示給那個早在多年以前便在她心裡牢牢紮了根的男人看到。
他忽然恨自己恨得要死。
爲什麼他不是項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