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至年末的辰胤上京,張燈結綵,滿是節日的氣息。上京城西南部宮殿內外,則是更加喜慶,雖然冊封喬健銘爲辰胤太子與太子大婚的時間已經過去三天了,但是那熱鬧歡騰的氣氛依然沒有稍減半點,似要延伸到年初的樣子。
連城傑來到上京之後,經多方打聽方知喬巧兒並未留在上京,而是在喬健銘與李慧大婚的第二天便匆匆啓程返回了河陽城。與喬巧兒隨行的只有周良,而劉璟與高仕優則是留在了上京,已然成爲了東宮的幕僚上賓。
連城傑沒有去與高仕優相會,卻是連夜向河陽城進發,只是在路過竹林村外的時候突然想起小榭之中的女子小白,故而欣然前去拜訪,並想好了如何告知與她那在張莊老屋自己所遇之奇事。只是不想連城傑一連在小榭之中靜候了兩日,卻始終沒有看見女子小白的身影,故而才悻悻離開。
但這一路悻然而來,連城傑卻是花了兩日,終於在除夕日傍晚時分纔來到河陽城西門。不想尚未進城,卻見人影稀疏的城樓之下有一人在寒風中靜靜等候。此人不是喬巧兒,也不是周良,更不是張達或者是張翼,卻是那行蹤不定的周老頭。
連城傑心下疑惑,便向那周老頭走近。卻是在連城傑正欲開口詳詢之際,那周老突然頭微微笑道,“公子一路辛苦,老朽已在此等候公子多時了。”
連城傑心下則更加疑惑,便問道:“老先生在此等候在下,不知所爲何事?”
那周老頭聽言,則是欣然大笑道:“難道公子心中不是正有疑慮之事詢問老朽麼?”
“可是在下今天有要事在身,恐怕相詢之事要另擇時日了,還請老先生寬宥。”
那周老頭依然滿面和藹的笑容,卻是不去管顧連城傑的言語,一隻粗糙蒼老卻力道極大的右手突然抓住了連城傑的左手。然後,只見周老頭拉着連城傑一邊向城中走去,一邊朗聲說道,“公子會有何等要事啊,難道在這世上還有比與我這糟老頭喝酒還要重要百倍的事情麼?”
“可是……”
連城傑話剛出口,那走在面前的周老頭突然轉過身來,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變作微怒的樣子。連城傑悵然便沒有再爭辯下去,而那周老頭則繼續說道,“我說你這娃兒怎的如此囉嗦呢,你真當我這老頭一天吃飽了沒事幹麼?不怕實話告訴你,今日若不是有人請我在這裡等你,還死活非要讓我陪你飲酒,我早就雲遊天下去了,哪有會有功夫理會你這傻頭傻腦的娃子嘛。”
“什麼,老先生是說有人請您來此等我,與我飲酒?”
連城傑疑惑地問道,心裡卻當真是吃驚不小。不想那周老頭則是繼續向前快步走着,卻是不說一句話。
“老先生,您可否告知在下,是誰請您來的。”
“你這娃子怎的如此囉嗦,不就是喝個酒麼,我陪你你陪我區別很大麼?再說不就是喝個酒麼,要去便去,不去便罷了。”
那周老頭雖然嘴上如此說,但腳步卻走得更加飛快,就連拉着連城傑的手所用的力道也更加大了。連城傑心下不禁有些埋怨起來,想着周老頭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怎的變得這般無賴了,竟是半點也不像之前遇見他時所想的樣子。
難道是巧兒請這周老頭來的麼?目的就是防止自己去署衙找她麼?
一念至此,連城傑心中不禁升起一絲絲冰冷的感覺。但是下一秒,他則是更加堅定了心中的想法。因爲只有喬巧兒纔會知道這周老頭,只有她與自己一起曾經在那木國光家中與這周老頭有一面之緣,也只有巧兒纔有讓全天下有才之士爲之拜服的才氣啊。
也是在連城傑心緒紛亂之際,周老頭卻已帶着連城傑穿過滿是節慶裝點的河陽城北大街,於往來的人潮中向着城北而去,而那河陽城署衙已然被遠遠拋在了身後的東南處。約莫三分之一盞茶的功夫之後,那周老頭突然停下了腳步,然後也鬆開了連城傑的手。
連城傑忽然緩過神來,望向周老頭。那周老頭也沒有留意他滿面異樣的神色,卻是微微笑起道,“終於到了,我們進去吧。”卻是未等連城傑答話,周老頭則是快步走進了城西北處的一家酒樓。
連城傑慢慢擡起頭來,只見那酒樓正門上方的一塊匾額上書着“醉仙樓”三個大字。看見這三個字的時候,連城傑心中不經一愣,然後心中忽而歡喜忽而失落起來。只因,那字體似曾相識,卻是喬巧兒親手所書不假。
“你這娃子莫要愣着啊,快進來,再晚一刻那酒水可就涼了。”
連城傑無奈一笑,卻也是邁開了步子走了進酒樓中去了。進入店中,卻見店中空無一人,只有正在往二樓的樓梯盡頭行進的周老頭。周老頭在高處一邊行走,一邊轉過身來向着連城傑微笑道“公子請隨老朽來”,卻很是恭敬的樣子。
連城傑一時沒有言語,卻是低着頭慢慢沿着樓梯向上走去。只是行在這樓梯之上,連城傑心中卻是萬分艱難與掙扎的,他不知道喬巧兒是否會出現在樓梯的盡頭,也不知道她是否還堅持着那句“各安天涯,永世不見”,更加不知道如果她出現而自己又該如何言語。
但是走完樓梯來到樓上,除了周老頭站在一間敞開的房門前向自己招手之外,並沒有出現其他的人。那周老頭微笑着招手要連城傑走近,卻在看見連城傑動身之後,自己便閃身進入了房中。
連城傑進得房中,只見略帶寬敞的空間中擺放這兩張低矮的枰①,而在兩枰之前擺放這一個正方形的火塘。火塘中的炭火極爲茂盛,在火塘之上擺放着一張四方的食案,四方食案中間是空的,那裡竟然安放着一口黑鍋。鍋中的液體不斷沸騰着,若不是房屋中瀰漫着濃濃的酒香,連城傑還當真以爲只是一鍋沸水而已。
那周老頭邀連城傑落座,連城傑亦是不客氣,與之相對坐於枰上。那周老頭一邊拿着勺子與連城傑斟酒,一邊笑着說道,“小兄弟啊,今夜我等便遵照主人之意,學一學古人來一回‘青梅煮酒②’可好啊?”
連城傑無奈一笑,卻細看食案之上,不禁心裡一驚。只見食案之上,除了三四碟牛、羊肉之外,竟是還有兩碟冰凍的青色梅子。轉念,連城傑微微笑道,“老先生是世外高人,區區在下如何敢在您面前自稱英雄呢?”
不想那周老頭聽言,則是朗聲笑起,然後邀連城傑共飲一杯熱酒後,說道:“老朽說你這娃子囉嗦還當真不假,不過囉嗦一些也是好的,總比我這老頭子這般了無牽掛要好過千百倍的。”
“老先生言重了。”連城傑很是恭敬地拱手笑道。
“小兄弟謙虛了,當世之中誰人不知你兩次相助河陽城的壯舉呢?”周老頭笑着言畢,便再邀連城傑飲酒,連城傑亦是恭敬舉杯與之共飲。待飲畢,周老頭便望着連城傑亦是笑着,然後說道,“當真沒想到啊,冷月當真還有有些手段的,竟然能將正光大師都束手無策之人救活,了不起啊!”
“請問老先生與家師是舊友麼?”連城傑問道。
那周老頭聽言,則是一臉疑惑地望着連城傑,問道:“你說的是冷月?”
連城傑見狀,心下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那周老頭也不沉思,只是罷了罷手,笑道,“算不上,算不上的。”但剛言畢,周老頭卻很是詫異地問道,“獨秀峰的冷月竟然收你爲徒了?”
連城傑從走老頭略顯年邁的面上看到了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但他還是望着周老頭點了點頭。而那周老頭則是望着連城傑,神情誇張地說道,“這冷月當真是大膽至極,爲了你這麼個娃子,竟然連重陽真人傳下的幾千年的規矩都破了。”
言畢之後,周老頭卻是靜靜地觀望着連城傑,弄得連城傑很是不自在。
“老先生,您爲何這般看我?”
那周老頭聽言,則是微微一笑道:“驚世之才,實屬難得啊!破個規矩也是值得的,不奇怪,不奇怪!”他說着便是再一次相邀連城傑飲酒,卻是一次痛快地飲盡了那杯中剩餘的酒。
連城傑見他飲盡,便也飲盡了杯中酒,然後拿起斟酒器與兩人斟酒。待斟酒完畢之後,連城傑便很是恭敬地詢說道,“老先生,在下有一事相詢,懇請您如實相告。”
那周老頭則是擡起頭來,望向連城傑,然後問道:“你是想問李承訓和漫雪大師是不是你的師父師孃是吧?”
連城傑聽言,除了點頭,便沒有說話。而周老頭則是不急着回話,卻是端起杯子輕飲了一口酒,之後良久才緩緩說道,“老朽乃俗世之人,當真是不知這世外之事,不過小兄弟可以去歸樂谷或者終南玄門向有關人等詢問,老朽想他們一定可以解答你心中的疑惑的。只是不過嘛,現今歸樂谷的掌門趙樹良無緣無故慘死於谷中,又因你當時身處於歸樂谷脫不了干係,故而前去歸樂谷尋求答案此路不通。”
“那玄門之中,在下又該去向誰尋求解答呢?還請老先生指點。”
那周老頭聽言,則是望着連城傑搖了搖頭道:“你這娃子是驚世之才當真不假,可爲何卻在這思維方面便轉不過彎來呢?此事你回到獨秀峰之後,自當去冷月處尋求解答啊。漫雪大師可是她的師姐,前任獨秀峰首座。”
連城傑聽言,心中不禁大喜,然後便連連向周老頭賠罪。那周老頭也不多做埋怨,只是微笑着邀連城傑飲酒。
卻在這時,窗外的夜空中突然傳來破天的響聲,轉眼整個河陽城便被火樹銀花裝點得格外美麗,像是一個不夜天。連城傑與周老頭不禁舉目望去,皆讚美不已。
“歷經浩劫的河陽百姓,當真是該好好慶祝了。”
那周老頭言畢,卻不見連城傑言語,便轉過身來,正見連城傑將杯中之酒一口飲盡。見此情形,周老頭眉間一緊,便是慢慢說道,“老朽有一事不明,不知小兄弟此次從獨秀峰北來河陽城所爲何事?”
連城傑聽言,則是疑惑地望着周老頭,然後說道:“老先生既然受人之命在此截住在下,不就是身後之人不想與我相見麼?”連城傑說着,便獨自酌酒,那周老頭見狀亦沒有言語,只是也端起杯子將杯中之酒飲盡。
連城傑給周老頭斟滿酒之後,神色黯然竟是默默說道:“我當真不知道,巧兒這般做的緣由。我們分明已經說好了的,待江南之事辦完之後便回上京成親,只是她爲何中途改變了主意呢?”
周老頭聽言,卻是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因面前這突然神情痛苦的男子竟然像是個凡人,竟然少了那胸懷天下的正氣,亦少了那以己渡人的俠氣。不過轉念,周老頭卻是微微笑起,竟是靜靜地望着面前的連城傑。
也許,驚世之才便該是這樣的,因爲只有心中深藏情義也才能胸懷天下,悲天憫人。
也是此時,那連城傑卻是突然笑起,然後邀周老頭飲酒。只是一時飲酒吃肉,竟談論的不再是什麼正邪恩怨,已不是什麼兒女情長,卻只有這青梅與酒。但是談及青梅與酒,二人又不免論述了古事一番,論及古事卻又不免談及當世之景狀。
兩人一面飲酒,一面暢談,竟是到了後半夜。當連城傑俯食案而眠之時,周老頭則是慢慢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只是周老頭剛搖搖晃晃地走到房門前時,一襲橙衣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周老頭見來人,便微微笑道:“小娃子,你怎的識得這酒量如此好的人呢,你瞧都差點讓他把我這老頭子比下去了。”而那橙衣女子則是扶着周老頭,滿面笑意地道,“是了是了,弟子在這裡給師父您老人家賠罪了。”
那周老頭聽言,便望着橙衣女子,滿是醉意的樣子說道:“小娃子,老朽可不管你們什麼天下之爭以及個人感情的糾葛,但是你要謹記若是他日你助紂爲虐負了天下百姓,那我們的師徒緣分便也走到盡頭了。”
周老頭說着便掙脫了橙衣女子的攙扶,歪歪斜斜地向門外走去。那橙衣女子見狀,則是轉身對着周老頭的背影很是恭敬地行禮道,“師父教誨,弟子銘記於心。”
那周老頭聽言,則是一邊走着一邊揮手道:“那便好,那便好。”然後,周老頭慢慢走下樓去,可看樣子也是醉得有些迷糊了。
橙衣女子見周老頭身影消失在走廊之中,便噗嗤一笑道:“師父您都幾百歲的人了,還老是說一大堆狠話作甚麼。”然後,橙衣女子望着屋中俯食案而眠的連城傑,滿面笑容突然變得黯然神傷起來。
只見她慢慢走近,卻是立於連城傑兩步之外,突然言語淒涼地道:“爲了你我連天下都不要了,又怎會因爲你爲她作的這一切耿耿於懷呢?只是你可莫要怪我阻止你與她相見,因爲無論是我還是你都應該知道,她是不會再見你的了。”
因爲我們都知道,無論你是留在她身邊,還是在我的身邊,都永遠沒有你留在終南山上安全。
註釋:
①枰。枰是漢代的一種小坐具,平面爲方形,四周不起沿。《釋名•釋牀帳》:“枰,平也;以板作之,其體平正也。”在學術界曾對“枰”和“案”的區別存在爭議,因爲它們之間大小相似,形狀相近。孫機先生認爲,兩者之間的區別在於足的形狀:食案之足接近細圓柱形;而枰足的截面呈矩尺形,足間呈壺門形,比食案更能承受重量。《釋牀帳》:“小者曰獨坐,主人無二,獨所坐也。”《埤蒼》:“枰,榻也,謂獨坐板牀也。”所以枰也稱獨坐。
②青梅煮酒。語出明時羅貫中的《三國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