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閒晝永
不爲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董以仁當場僵立,一張臉花花綠綠,說不出的好看。
不過他的書也不是白讀的,立即反應過來:“林大人所言,下官十分不解。能否請林大人明示?”
真聰明啊。
你看看剛纔茶客的神情。
這會兒,董老爺在他們眼中,頭上只怕已生出一圈又一圈光環。
十分清虛有節。
他是拿穩了林嶽不能把他怎麼樣吧,至少是在這種場合。
身處市井之間,難不成林嶽還能把茶館當成御史臺,當場審了他?
何況這話題這麼敏感,不僅牽涉當朝一品大臣,更涉及當今。就是查出他們三人間真有些什麼牽扯,大約也不是個罪吧?
不過,董以仁似乎還不太清楚林嶽的爲人。
果然,林嶽聽完,定定地看着董以仁:“董大人是要林某明示你如何恃色不驕、清虛有節之事麼?”
呃,恃色不驕。
這詞真……新鮮。
還有這話,你說清虛有節與恃色不驕聯繫得上麼?
這世上,哪裡有因爲恃色不驕而得清虛有節之評的?
我原以爲林嶽闆闆正正的態度令人難受,想不到他的話才更教人受不了。
果然,董以仁被這反問直接堵在當場,卡着般紅頭赤腦瞪着林嶽;
林嶽慢慢慢慢地笑了。
阿玉在我耳邊說:“你這麼盯着御史大人,小心他打你板子。”
我忙收回目光,拿起杯子,低頭猛喝一口:“認識他四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笑。你說,怎麼有人笑得這麼可怕呢?還有,他的話也可怕。你看董以仁,都傻了。”
阿玉不置可否,看一眼我手中的杯子,微微一笑。
順着他的目光我低下頭,這一看,嚇一跳:“對不起,拿錯了。”
他語聲溫柔又落寞:“你一定要與我分彼此麼?”
我杯子差點脫了手。
他自自然然取回去,抿一口。
動作極爲端莊優雅。
又來了。
五年裡,他的態度越來越飄忽難測,我越來越不知如何面對。
就像現在。
他對身邊那些人與事統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彷彿現在只有我們兩人在品茶閒談。
他這目光……我努力喝茶。
那邊,很多人都笑起來。
“恃色不驕……這位大人說話真風趣……”
“依我說,要論好看,這世上沒人勝過簡公子;論和善有禮,也沒人勝過簡公子。”
居然很多人附和。
這個……
我只得聞譽不喜,微笑坐聽。
一個瘦精精的年輕人喝一口茶,眯着眼神似在神遊:“是啊,記得五年前三月十七,他來蘭軒喝茶。我們幾個正在大堂裡,他獨自一人走了進來。那笑容那風度……他上樓後,大堂裡一片叮噹聲、哎呀聲。”
那位紅臉漢子十分好奇地問:“叮噹聲、哎呀聲?怎麼回事?孟大別賣關子,快說。”
孟大嘆口氣:“那天大家都看走了神,不知摔爛了多少茶盞茶杯;不少人被倒茶的茶博士燙了。你看我右臂這塊疤,就是那天留下的。”
很多人擠過去看,邊看邊嘖嘖嘆息。
又有一人拾塊合意餅,邊吃邊搖頭:“聽說他小時候就好看得不得了,唉,你說我運氣怎麼那麼背,京城裡生活這麼多年,怎麼竟一次也沒遇到過呢?”
這話竟引得一片聲的附和。
突然有一人“呵呵呵”笑起來,頗爲自得模樣。
一半百老人。
紅臉漢子一臉興味:“老餘,看你的樣子你見過我們簡狀元?”
“那是。”看來半百老人姓餘,他下巴翹得半高,連帶着一部半白的鬍子也神氣地抖了幾下。
那位憨聲憨氣的叫李板兒的傢伙笑着湊了上來:“老人家快說,我給你倒茶。”
那老餘笑着連稱不敢不敢:“小哥你這手可是給官老爺倒茶遞水的。”說着,把杯子遞過去倒滿了,極慢極慢地呷一口,彷彿裡面不是茶,是陳年的酒,說不出的滋味綿長。
衆人鬨笑着也紛紛遞過杯子:“我們今天也做一回老爺。來,小哥,給滿上。”
李板兒脾氣極好,把所有的杯子都加滿了,突然上前用袖子把一張高凳抹了又抹,朝着林嶽彎腰殷勤地一笑:“林大人,請——”
我以爲林嶽會瞪一眼董以仁,轉身回家去寫彈劾奏章的,哪知他彈彈身上湖青長衫,坐了下來。
他看看李板兒:“你家大人是誰?”
阿玉突然微笑。
我心裡一動,難道林嶽是……?
正想着,董以仁的長隨吳姓小子十分吃驚:“林大人,您不認識他?”
林嶽好像沒聽到,垂下眼瞼,端起李板兒新斟的茶,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董以仁看看林嶽,又看看紅着臉站在林嶽身後憨憨笑着的李板兒,似乎有意爲他的長隨找臺階下,邊坐下邊笑問:“吳興,你認識……他?”
吳興說:“怎麼不認識?他是林大人的家僕李板兒,常與我們一處喝茶看戲的。大人你別看他憨,其實這人特精,從來不付帳的,賴帳最兇的也是他。”
我一口茶差點沒喝鼻子裡去,阿玉笑着輕拍我的背:“驚着了?以後離他遠些。”
這話……說得真沒道理。
我躲他還來不及,離他還不夠遠?
只是,林嶽會幫我求情?實在想不出。
林嶽有意無意掃一眼阿玉落在我背上的手,我一愣。
莫不是他看出什麼來了?
看過去時,林嶽的目光已收在了茶杯中。
李板兒小心覷一眼林嶽,笑得也分外小心:“林大人恐怕不認得小人。小人是御史臺……御史臺……胡一鳴胡大人的跟班。平日小人在衙門裡,常替大人們倒水遞茶跑腿什麼的。有一次您來了,小人有幸給你倒過茶。小人仰慕林大人您的風儀,所以……小人心裡就自作主張,把您視同……視同自己的老爺了。”
說着嘿嘿嘿笑出一口晃人眼的白牙。
蘭軒大堂裡是一陣高過一陣的鬨笑。
紅臉漢子大笑:“今天這茶喝得痛快。”
我好不容易平息了,纔想起件事,低聲問阿玉:“胡一鳴是誰?”
阿玉看看我:“你……不認識他?”
名字似乎聽過,但人肯定不認識。
我還在想,那邊只聽林嶽闆闆正正的聲音:“李板兒?很好。”
董以仁看一眼吳興,吳興似乎變矮了幾分。
董以仁笑得親近:“恭喜林大人半路多出個機靈的跟班。”
林嶽微笑:“機靈?哪裡比得上董大人府上的,喝個茶都不忘替董大人您沽……博取名聲。”
他想說的其實是沽取吧?
你看董以仁笑得那份尷尬。
董以仁身邊的三位年輕人,居然都坐了下來,看神情,興致勃勃。
那紅臉漢子笑對林嶽:“這位……林大人?大人們的事小民們不懂。這個,小民們這會兒想聽老餘講我們簡狀元的故事,林大人您說,行不?”
林嶽笑得親切:“你們隨意,我也聽着。”
紅臉漢子笑得兩眼光:“好咧,大人您一看就是親民的好官。”
林嶽一笑,斂目喝茶。
董以仁本來已站起來,聽了這話,又重新坐好了,笑得也很親民。
衆人興奮地直催那老餘。
我對阿玉說:“你看天時不早了,我們不如……?”
“我也想聽聽我們簡狀元的故事。”
“我們”二字被他說得……,我只得以清茶破穠綺。
那邊老餘已經開講:“那年秋上,大清早的,我的第一爐燒餅剛出爐,街坊們三三兩兩過來買。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個小人兒,拿起燒餅就咬。長得跟粉團兒似的,我們全看呆了……等反應過來,那小人兒已走遠了。一連三天,他天天露水未乾時來,一來就拿燒餅咬,邊咬邊笑嘻嘻看我。那笑容,真招打……”
大堂裡沒聲音,斜陽照着滿座笑微微的人。
李板兒瞄一眼林嶽,問:“就這樣?後來呢?”
“後來?八年前的春天,那天,辰時剛過,一個少年和明國師從東邊過來。隔了七年,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長高了,雪白的衫子,比雲還要白。不知與明國師說什麼,滿心滿眼的笑。大概是聞着了燒餅香,他突然停下了,跟着就走過來……”
衆人“噢”一聲,身體往前傾。
被他這麼一提,我頓時想起了當年的事。
阿玉微笑:“這人,倒是說書的好手。滿心滿眼的笑?”
我不自在。
“想不到他居然同小時候一樣。明國師半是吃驚半是好笑地看着,也不說話,等在一邊;一直咬到第三個,他突然醒過來般,紅了臉衝我一笑……他問我是不是一直在這兒,他說小時候似乎也曾這般咬過誰家的燒餅……”
大堂裡衆人都會意般地笑。
我也忍不住微笑,心底卻有些迷茫。不知何故,當時就想着那樣做,希望能激得主人家發火跳腳,總覺得那樣纔好玩。
記得後來問清了他的姓,寫了“餘香不絕”四字,着鍾管家送給他。
“餘香不絕”,他央人做成了招牌,生意似乎十分好。
孟大問:“那三個燒餅呢?”
老餘笑道:“他與明國師走後,大家都爭着買。出價出到一隻燒餅半兩銀子時,突然有人拿了三十兩銀子,指明瞭要那三隻。那時,一兩銀子夠我們過半年了,可是大家竟不肯讓。那人只說是明國師吩咐的,不管多高的價,五個燒餅是一定要全買走的。”
有人恍然大悟狀:“感情那會兒明國師心中就有了我們簡狀元。聽說明國師爲了他,連公主都不肯要。”
那紅臉漢子笑起來:“聖上爲了他至今也並不肯再選娘娘。”
我突然覺得心發重,茶喝到口裡,竟似有些澀。
那孟大幽幽地來一句:“那樣的人你見過後,連天上的仙女都不會要……他就是被毀了容又怎地?也只有沒見識的纔到處宣揚明國師改對某某某中意。依我看,純是癡人說夢,還不知懷着怎樣的目的。”
董以仁看一眼林嶽,那吳興跳起來指着孟大:“喂,你說誰呢?!”
孟大反問:“你說呢?”
吳興陰陰一笑:“孟大,說話小心些好,仔細禍從口出。”
孟大閒閒地喝口茶:“這話,留着給你們自己吧。御史臺林大人在這兒坐着呢。”
御史大人微微笑,看樣子,竟似要把親近民風民意的旨意執行到徹底。
衆人見林嶽不說話,就紛紛發表起意見來。
紅臉漢子說:“前些天爲了簡狀元究竟跟明國師一起好,還是跟皇上一起好,這兒打過一架。要依我,說句不怕老天爺打雷的話,我會勸簡狀元與二人同好。”
衆人呆住了,全不認得般瞪視那紅臉漢子。
這話聽得我一身冷汗。
這會兒簡直如坐鍼氈,我忙看了看阿玉。
他似乎沒注意剛纔那人的話,手持茶盞,看着窗外出神。
林嶽聲音不高,但足以打破寂靜:“事關聖上,林某還請諸位慎重說話。否則……”
李板兒憨憨笑起來:“用我們胡一鳴胡老爺的話來說,否則,那是要打板子的。”
打板子……
我突然想起胡一鳴是誰了。
記得有一次進宮,我剛一聲“阿玉”,就被他冷冷打斷:“阿玉?!簡侍講,朕是不是該找個人教你些規矩?站到門外去,不宣不許進來。”
結果,我在廊下看了半個時辰繡球。
這株繡球是我南山書院後回來不久,栽在興慶宮東邊窗下的。阿玉一天中的大多數時光都在窗前的書桌旁,批閱批不完的奏摺。
如今,繡球長得極好,細密的花朵蝟集成團,白如雪,皓如月。
半個時辰裡,來過一隻小翠鳥,落在枝頭,歪頭側腦向窗裡看了幾看,唱了幾聲,飛走了;繡球綠枝微顫,花瓣碎星般紛紛而下,落了一地。
後來,又飛來一隻蝴蝶,粉白灑金的翅膀,十分漂亮神氣的傢伙。它繞着繡球飛了兩圈,飛進窗裡去了。我等它出來,等了很長時間也沒等到。
倒等來幾位大臣。
他們看到我,都笑着招呼,不知柳總管對他們說了句什麼,那些笑容一下子抹得乾乾淨淨。
一胖胖的傢伙走過我身邊時,飛快而小聲:“簡侍講別擔心,皇上肯定只是一時心情不好。”
我微笑道謝。
他拍拍我的肩,進去了;結果,裡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轉眼間他就十分狼狽地退了出來,還差點兒被高高的門檻絆個大跟頭。
我去扶,他燙着般避開,似乎想着不對,又向我這邊側了側,這一來,倒像是等着人去安撫似的;看着他一臉的尷尬,我拍拍他的肩:“別擔心,皇上肯定只是一時心情不好。”
說完,纔想起這是他剛纔安慰我的話,不由笑出了聲。
他也笑了,笑了一半,卻憋住了,一張臉紫紅紫紅的,還沒得我反應過來,就邊擦汗邊急急離開了。
柳總管不知何時出現的,他眼瞼輕垂站在殿門左側,表情不顯。
小李子許是怕我累,悄悄送來一把圈椅;我還沒坐呢,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三個身強力壯的太監,上前按了小李子,就開打。
一點預兆都沒有。
我嚇了一大跳,忙過去拉,一板子重重落在背上,我眼前一黑,向前栽去。
“小心!”
“簡侍講!”
“……”
“原來一板子就已這麼疼。”耳邊似乎是雜沓的聲音,我疼得無暇分辯。
我並沒有跌到地面,睜開眼時,已在東殿後的暖格里,趴伏在軟榻上;
榻旁,阿玉站着,看他那樣子,捱了一板子的倒像是他。
我翻身下來,就勢跪下:“臣簡非驚擾了聖駕,不勝惶恐。”
這一動,疼得我冷汗直冒,落入他人眼中,不是不惶恐的。
“你這是在故意氣我?”
氣你?
……哪敢。
他一把拉了我起來,放在榻上,掀開我的衣服,準備上藥。
“不敢勞動聖駕。讓何太醫來吧。”我掙扎着坐起來。
“你不是害羞吧?別忘了你現在是我弟弟。”
說着,不管我如何反對,把我按趴下,上藥。
……弟弟。
從南山書院回來不久就知道,爲什麼他在山頂會答應得那麼爽快。
權宜之計。
你見過用那樣溫柔的眼神凝望弟弟的兄長麼?
還有那些真實得令人恐慌的夢……
鹹安宮裡,從那些夢中掙扎着醒來,常會發現他竟端坐在我牀頭;藉着窗前月色,他的目光那樣幽深,似乎我夢裡的一切他都瞭然。
每每這時,他什麼也不說。
他不說,他只是在等待……
我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偷跑出京城;
每一次被攔截回來,他的態度就會變得十分奇怪,像今番這樣,卻是首次。
我問阿玉爲什麼要打小李子,而且還是真打,不就是給了我一張椅子麼?
回答我的是:“……別動,皮有些破。要不,再上點藥吧。你傻了不是?爲什麼要去拉那小子?別皺眉頭……很疼是不是?忍一忍,別說話,睡一覺就不疼了。”
好像我只有六歲;其實他這反應,纔不正常。
我嘆口氣,決定轉換話題:“剛纔看到一隻很漂亮的蝴蝶飛進殿裡……”
結果,他出去了,轉眼又返回,手中一隻琉璃瓶,瓶中那隻蝴蝶正在徒勞地撲扇着翅膀。
我掙着要坐起來:“你抓它做什麼?把它放了吧。”
“別亂動,”他輕按我的肩,“放了它可以……放你不行。”
這個問題我覺得現在不必與他爭論,於是閉上眼睛。
可是他不走,坐在榻邊。
前殿空地上,依稀有鈍鈍的響聲,我條件反射般一陣反胃,汗一下子又冒出來。
阿玉皺了皺眉頭,喊進柳總管:“怎麼這麼大動靜?讓他們下次有些眼色,給個教訓就是了。”
教訓。
教訓是第二□□中開始盛傳這事。
“先是罰站,站了很久,誰勸責罰誰,胡一鳴差點因此丟了腦袋;仍然氣難消,就打了……血肉模糊。”
結論是:聖恩不再;明國師那兒或許也不會久長了。唉,這可如何是好?
我苦笑。
阿玉真要發起火來,會如何?看明於遠已在爲退隱做準備,到時候走得了嗎?
我問明於遠,明於遠不回答,只是問我胡一鳴是什麼回事,我莫名其妙,誰是胡一鳴?
原來就是那個胡一鳴。
我看看這李板兒,想着胡一鳴當日模樣,不禁一笑。
轉眼看看窗外,天色將晚,可那些人話興猶濃,一時半會兒怕沒有要走的意思。
昊昂這幾年國運昌隆,對百姓十分寬鬆,以致於民風竟如此活潑。
下次,怕是不敢再坐在大廳裡喝茶了,尤其是與阿玉一起。
不知這羣人還會說出話來,這麼一想,我不由站了起來:“天色不早,我……我們回去吧?”
阿玉還沒動,有人動了。
董以仁身邊三位華服青年,一派輕鬆,看樣子是抱定了看熱鬧的立場吧。此刻我一站,他們似乎才發現茶館裡居然還有兩名茶客,沒圍過去湊熱鬧。
那三人看看我又看看阿玉,竟不約而同交換了下目光,一位身穿銀白雲錦春袍的,微笑着過來了。
他一過來,身邊二位也跟來了,董以仁的目光也過來了;
那吳姓小子一下子看到了我,指着我對董以仁說:“老爺,那人誇老爺您……”
我微笑:“董兄好。”
董老爺遭雷擊般,僵了。
大堂裡的人,許是見董以仁神色不對,全向我們這邊看過來,眼裡是又有熱鬧可看的興奮。
“夏子易有禮了。這位公子,是不是簡非,簡狀元簡侍講簡公子?”
這稱謂……真夠全面的。
我剛要回答,卻發現他對着阿玉笑得十分熱情。
最令人想不到的阿玉,他竟然回以微笑:“不必客氣。請坐。”
作者有話要說:一下子冒出來這麼多人,你們……適應不?
番外之外,似乎當不得正文。。
人閒晝永,不爲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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