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矣休留

去矣休留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西風如萬馬嘶吼,裹挾着慘淡的雲,在天地間極快地穿行,奔突。

蒼白的月,單薄如紙,每一瞬,都會被黑暗洞穿,吞噬。

高聳的山峰,在夜的背景之下,變成極黑的參天的沉重,隨時準備着撲跌下來,顛覆一切。

長夜如海,我在無邊的時間荒原中,飄泊如蓬,疲憊而茫然。

四望如潑墨,此身將何及?

極遙遠的某處,有聲音在長久而執着地呼喊:歸來,歸來。

無形的手,穿過萬重黑暗的阻擋,將溫柔織成一張網,在洪荒裡,恆久、固執地打撈。

掙脫,掙脫。

不要回顧,不能回顧。

就這樣向前去,雖孤寂,卻是解脫,是自由。

繩索纏上來,越纏越緊,緊得渾身撕扯般地痛;

可怕的熱,自心的深處,噴涌而來,如巖熔,極速地奔流;

轉瞬,連成火海,在身後,活活活地燃燒,焚燬一切,

向前狂奔,絕望地要逃離這一切。

眼睛,無數的眼睛,在前面出現。

亮如蛇信的眼睛,黑暗裡,忽然變成一個深洞,磔磔地怪笑:來吧,來吧——

不,不,不——

我慘烈而狂亂的聲音,掙扎,大汗淋漓。

燭火光中,數雙眼睛齊齊地出現在牀頭:“簡非,簡非——”

眼睛,眼睛,又是眼睛;

“走開!走開!不要看我!不要這樣看我!”

誰的聲音,這樣恐慌、絕望?

“非兒……”溫柔、憂傷的聲音;一雙手極輕極輕地撫過我的臉;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碰我……”

是誰哀求的聲音,脆弱如絲,一掐即斷?

燭光,照着,亮如晝;

千瘡百孔、狼狽破敗,無處遁形。

“滅了它!滅了它!”

悲傷,狂躁的聲音,支離破碎。

熱,熱,熱,

地獄之火,捲上來,帶着摧毀一切的力量;

撕扯,撕扯,只爲一點清涼,撕扯身上所有的覆蓋;

“簡非!”

“非兒——”

“簡非,你到底吃了什麼?”清冷的氣息,痛極難宣;

清冷?

依過去,索要更多的冷,

無濟於事;

身浸烈火,寸寸燃燒;

“哈哈,同心,同心——”

誰在笑?如此狂亂,憎恨。

溫涼的藥,入口。

吐出;

“不要管我,讓我去,讓我去吧——”

自我厭棄的,決絕。

四周終於靜下來,所有的人終於消失。

可是,是誰,輕輕坐在了牀頭?

黑暗裡,有聲音傳來。

“簡非——”低沉,磁性,溫和,寧靜。

這一聲,令我靜下來,無限的悲傷浸透我的心。

爲什麼一定要讓我醒來,醒來面對你?

你要我用什麼樣的方式對你?

你明不明白,十年相守,搖曳的竹風中微笑而立的明淨少年,已經不復存在?

呵呵,淨如琉璃,脆也如琉璃。

片片支離,零落成泥。

我還能拿什麼給你?

晴空雲霽,天清如水。

裁此天一角,縫我少年裳。

我曾擁有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多想時光倒流,在我最不染塵的時候,把自己,給你。

現在,你所珍惜呵護的種種,已毀於一夕,只剩下滿心的蒼涼,這樣的我,如何面對你?

你的笑容,你眼底的溫柔,你的凝望……如今在我,已成最不敢回望的過去。

一切,還能回到從前?

月明花好更悲涼。

“簡非,”他低沉的聲音穩穩傳來,“不要拿他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更不能因此懲罰你身邊疼惜你的人。”

什麼?

“這五天,你固執地不肯醒來,有多少人爲你日夜難眠,你爲什麼不肯睜開眼睛看看?”他略帶責備的語氣。

我蜷曲朝裡,不回答。

“我知道你在顧忌什麼。可是,簡非,你想過嗎,”他繼續平和低聲地說着,“你那樣的顧忌,對我、對你都是十分不公平的。”

不公平?

什麼不公平?

“你太低看了我,也太輕看了你自己。”他沉穩溫和的聲音,“千江有水千江月。縱使明月在溝渠,它仍是表裡澄澈的明月。你若連這個都想不通,就枉費了我十年之功。不管你遭遇什麼,在我心中,你永遠是不變的。你不可以代我做選擇、作判斷。”

我靜靜地聽着他的話,無奈悵惘之情瀰漫心頭,不由低語:“身悲不是青銅鏡,一拂塵埃潔若初。”

“青銅鏡?”他接口,“簡非,你確實不是,你還沒有資格成爲它。”

我一怔。

“青銅鏡,那是光明的眼睛。要經過烈火的鍛造,才能冶煉出銅;又要經過無數次砥礪,才把它磨平,能鑑日月之光。一次挫折,就逃避、自棄,你說能成什麼大器?因爲高山的險峻,才成就了瀑布的輝煌;因爲羣山的束縛,纔有了江流奔騰的氣勢。山溪愛惜自身的明淨,就永遠流不到海洋。簡非,你向來一點即透,怎麼這次如此糊塗?”

“我哪會不明白?”我低聲說,“可是你不知道……”

話未說完,那人陰冷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簡非,同心之毒,世上無藥可解。從今以後,你不得不與朕同心一體……。”

再度想起,我陣陣惡寒,絕望的情緒迅速上來,禁不住大喊:“明於遠,你走開。簡非,已非過去的簡非,你不會明白,你怎能明白?……哈哈,同心,同心,只要活着,就得受那人控制,這樣的簡非,哈哈哈……”

“你看,它又來了,它又來了,”驚惶恐懼中,我轉身抓緊了他的手,“那種熱,那可怕的熱……慾望……”

汗水溼透全身,我全部的力氣都用來對付那人骯髒的慾念。

明於遠反抓了我的手:“簡非,別害怕,是毒,總會有解藥……”

“不,你不明白……”我已無力解釋,焚身的火焰,舌捲上來。

我感受着那人邪惡萬分的心思,只覺萬念成灰。

由於我突然的喊叫,他們再次來到牀頭。

此時只盼自己燒成青煙,免得他們看到我現在的狼狽。

我低聲請求:“把蠟燭滅了……”

黑暗中,鍾離無忌的聲音傳來:“簡非,鍾離恆……”

“別提那個名字!”我憎恨地大喊。

“行,不提。你確定他說過那是同心?如果是,是可以解的。簡非。”

他的話此時在我,不啻落水者面前的浮舟。

我喘息着問他:“你說什麼?!”

“同心,可解。而且非常簡單。”鍾離無忌說。

“如何解?快說吧。”清冷的聲音。

“同心不是藥,是一種神秘的巫術,是鍾離家族先輩流傳下來的,通俗的說法就是:蠱。這同心,主要控制對方慾念、思想,十分陰毒,不知他從哪兒弄到手……只要生飲施蠱人一盅血即解。”

什麼?

“不——”我大叫。

眼前閃過他舉起鮮血淋漓的手,津津有味地舔舐的畫面……

生飲他的血?

讓他邪惡骯髒的血流進我的身體?

我止不住陣陣噁心。

明於遠緊了緊我的手:“沒有別的辦法了?”

“……有,”鍾離無忌說,“他死。他只要活着,只要動了□□的心思,簡非就會感同身受;而且,簡非的這種慾望,確實只有他才能舒解。”

室內一片沉默。

鍾離無忌苦笑道:“他已成廢帝,如今再要他的命……再說,他死之後,這同心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影響,無人可知。最方便安全的做法,我剛纔已經說了。”

“簡非……”阿玉的聲音。

“不要勸我,”喘息間,我低語,“那人的東西,半絲半毫,我都不能接受。如果你們硬要我喝,那這世上從此就沒我這個人。我簡非說到做到。”

靜。

靜到房間裡只剩下我極速的呼吸。

“皇上,當務之急,是先讓那人不再動念頭……”何太醫輕聲建議。

阿玉還未開口,柳總管已接過去:“皇上,柳三出去一下。”

“抱歉,害你們爲我操心,都請回去休息吧,讓我獨自靜一靜。”我輕聲說。

“簡狀元,他們全離開了。現在,讓我爲你施一針,好不好?”何太醫的聲音傳來,“這樣,你可以安靜睡會兒。”

我想想,同意了。

蠟燭燃起。

他取出針,邊扎邊溫聲說:“你且安心靜養,體內的慾念一會兒就會消失的。柳總管剛剛出去,一定是去收拾那人了。這蠱,我曾翻過古籍,記憶中,似乎有別法可除的。我待會兒向靖王借來他們西景宮中的醫藥藏書翻閱,再多方參考參考。”

我看着他,苦笑:“別讓我重新抱了希望……”

突然想起,我問他:“我父親身上的毒……”

“靖王已把解藥給簡相服了。這些天,簡相身體已在康復中。”他將我身上的汗水細細地擦了,“到是你,要放寬心……”

說話間,不知是一針之效,還是別的原因,我的身體漸漸涼下來,倦意開始上涌。

沉沉無夢,醒來睜開眼,不由一驚而起,猛烈的動作,牽扯着身體一陣疼痛。

這並不是西景延賓館我與明於遠的住處。

此時我正坐在一張素潔的牀上,房間也一樣寬大簡潔,光線柔和明亮。

一排排書櫥佔據了整個東面的牆,南面窗下,烏木書桌上,涵着陽光沉靜的光影;一隻薄瓷白胎的花瓶中,栽着極盛的文心蘭,輕盈淡黃的花朵,微風中,恍若隨時會臨風飛去的蝴蝶。

木格綺窗上有竹子纖細瘦長的清影,斑駁搖曳。

這是哪兒?

我在心底無奈一笑,現在已成驚弓之鳥,任何變化都會引起自己的不安和恐懼了。

“簡非?”門外有聲音傳來,低沉微涼,耳熟。

我應了一聲。

推門而進一人,頎長飄逸的身形,超邁出塵的風姿,儀容俊美,微笑而來,煙青的長衫,隨了他的動作,如湖波輕漾。

裴伯玉?

“怎麼,不認得了?”他在牀頭的椅子上隨性而坐。

我轉了目光,茫然地看着房間光柱裡浮游的輕塵,低聲說:“只怕是你認不出我了吧?”

“哦?你這樣看我裴伯玉?嗯,你別說,我還真有些不認識你了。”他目光淡然,在我身上隨意一轉,失望地搖搖頭。

“請回吧。”我靠在牀頭,閉了眼。

“回哪兒?這兒本就是我的住所。”他自如的聲音,“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根本不會同意你們這一大幫人住進來。這些天,人來車往,把我這兒鬧得像個菜市。”

什麼?

“起來吧,老窩牀上幹什麼?!”他上前一把掀了我的被子,將我拖起,“你看看,都快要變成透明的了。簡非,我可不是你身邊的那些人,他們由着你的性子來,我可不會。”

嘴裡說着,手上卻沒停,把我的衣衫往我身上一扔:“自己穿。”

我被他一連串動作,攪得暈頭轉向,只得抱着衣服,赤着腳,坐在牀幫上,看着他,發呆。

他看着我一愣,隨又哈哈大笑:“你傻了?算了,裴伯玉今天日行一善。”

說着上前,自我手中拿過衣服,往我身上穿。

“走開,別碰我!”我反應過來,驚慌失措,大喊起來。

“喊吧,他們這會兒正聚在前廳議事,”他似預料到了我的反應,還朝我同情般一笑,“現在,無人來搭救落難的公子簡非了。”

手上動作卻不含糊,轉眼工夫,我已穿戴齊整。

溫熱的水,被他端進來放在了盆架上。

他拿着手巾,打量我,一副你不動手就換我來的模樣。

我咬着牙,上前憤恨地奪了毛巾,動作幅度過大,頭一陣昏眩,他自背後輕輕扶住了我。

伸向盆中,我一愣。

兩隻手腕被厚厚地包起,手臂未包紮的地方,鞭痕縱橫交錯,結着斑駁鏽色的血痂。

燭光鞭影;陰側側輕柔的笑聲;亮如蛇信的眼睛……瞬間佔了整個腦海。

我扶了盆架,大口喘息,風中樹葉般,顫抖得無法自控。

“簡非——?”身邊傳來裴伯玉關切的聲音,低沉微涼。

我背朝他搖搖頭,示意沒事。

總得過了這一關,不然又將如何?

如果有選擇,我寧願只做山溪;海洋,並不是我的目標。

青銅鏡,光明眼。明於遠沉靜溫和的聲音浮上心頭。

慢慢慢慢平靜下來,掬水洗漱完,我轉身朝裴伯玉微微一笑,算作道謝。

他靜靜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肩。

拿了梳子,發現手居然無法上擡。

裴伯玉接過去:“真是折墮,這撫琴持筆的手,今天居然爲人梳理起頭髮來。我現在後悔了,不該趕走那些候在你門外的人。”

他在我背後戲語。

什麼?

他似感覺到我的疑問,笑道:“你們皇上帶來的,自不必談;傅景純是每天必到的;還有安南那丫頭、你在文會上結識的一些士子;另外,在我家門前轉悠的軟轎不知凡幾,暗香陣陣啊,我裴伯玉門前幾時有過這般風景?”

我轉頭看着窗外竹葉上跳躍的陽光,自言自語:“趕得好。我現在誰也不想見。”

“是嗎?”門外清朗的聲音響起,一人笑着走進,似帶來了一室明亮。

宋言之。

“大哥——”我微覺不好意思。

“嗯,氣色好多了。”他在我對面站定。

“簡非,我與你這大哥一見如故。那天請他喝茶,他居然不領情,直說難喝。”裴伯玉一把拉起我,“走吧,到我書房去,我泡茶給你喝。”

我疼得眉微一皺。

“裴兄,”宋言之微笑着伸手一攔,“還是拿到這兒來吧,正好我也沾些光。”

“簡非不是紙糊的……算了算了,我去取來。”他笑着走出。

“門前院中的那匹灰馬是你的?這些天它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這兒。”宋言之笑道。

我一怔。

“看看去?”他提議。

我想想,點點頭。

灰馬靜靜地立在院中的一棵香樟下,低頭垂目。

許是聽到動靜,它轉轉耳廓,朝我這邊看來。

它似乎更瘦了,背上的骨頭高高凸起,渾身的毛也髒兮兮。

它見到我,走過來,毛茸茸的頭挨着我的頭臉。

“那天夜裡是它警醒,柳總管進去看時,發現房間裡全無異樣,只是你不見了……”宋言之的聲音輕輕傳來,“正在焦急,似乎有所預料、鍾離無忌夜半過來探看,於是忙帶着我和柳總管進宮。這灰馬堅持跟着,鍾離無忌沒法,只得棄了自己的馬,騎上它。”

我摟着它的脖子,默默埋首在它的鬃毛裡。

這惡夢般的經歷,我知道終要面對,於是強忍着,聽他敘述。

“進宮後,卻到處尋找不到;誰也沒想到那宮殿竟是修在了宮牆之外的地下;最後還是這馬執意帶着他一路過去……卻還是耽擱了時間。”宋言之的聲音有些不穩。

馬的脖子被我越摟越緊,它不安起來,噴着鼻息,晃了晃腦袋。

“簡非——”宋言之遲疑地喊我。

“沒關係的,大哥,只是有些累。”我悶聲回答。

他不再說話,輕輕撫着我的背。

風從古樟的葉片中穿過,幽微的香氣,水一般盪漾。

無名的小鳥在樹的綠蔭中歡快地鳴唱,不知憂愁,不知風雨流年。

“簡非,我帶你離開,好不好?”淡定的聲音傳來。

離開?

我眼前一亮,忙轉了頭看他。

“拋開一切,去周遊名山大川。”

他臨風而立,眼神溫暖明淨,容色平和清遠。

不禁想起去青江的那些日子,那段湖海優遊、風一般不羈而無牽絆的時光,我在醒裡夢裡曾經無數次地想起。

答應他,答應他,有聲音在我心底叫囂;那個好字幾乎要脫口而出。

可是拋開一切……

他允文允武,有家有功業,我怎麼可以如此累他?

我自己又哪能真的就拋開了手?

“你不必替他人考慮太多的,簡非。……無論何地何地,你想獨自離開時,告訴我一聲。”他似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

我看着他,難抑心底的感動,不敢多說什麼,只回他一聲“好。”

已是音線不穩,顫若風燭,忙轉了頭。

卻見裴伯玉正捧了茶具過來,我微笑着對宋言之說:“進去吧,我泡茶給你喝。”

黃昏時分,阿玉進來時,我正在書窗下練字,紙上,反反覆覆只一句。

收拾不及,被他伸手取過,輕聲念起: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

他清冷的聲音,越念越低,越念越沉痛。

墨黑的眼底剎那翻卷上無數情緒,最後又歸向寂滅無聲。

他背轉了身去,看向窗外,斜陽在他挺拔修長的背影上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暈。

他就那樣站着,紋絲不動。

室內的氣息漸漸變得清冷,似蘭非蘭的香,渺茫的星光般,若隱若現。

我坐在椅子中,亦陷入沉思默想。

“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不知過了多久,他清冷的聲音低低重複着這句,“簡非,我把天下讓給阿敏,我……”

話音裡幾分迷茫和飄忽。

什麼?

“阿玉——”我回過神,忙打斷他的話。

他似一怔,清醒過來般,慢慢轉過了身:“阿敏的信息這些天沒斷過,他……很擔心你。”

聲音沉靜清冷。

“你們放心,我沒事了。”我微笑,“這些天把你們累壞了吧?原來我這麼不經嚇。”

他細細地看着我,眼底清冷退盡,痛惜之情浮上來,伸手似欲撫上我的臉。

我忙閉了眼,向後閃避,動作過猛,扯得身體一陣疼痛。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苦笑着低聲說:“對不起。”

他修長白晳的手慢慢收回,漸捏成拳,指節蒼白。

他什麼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

“非兒,爲什麼不上燈?”簡寧推門而來。

我自書桌前擡起頭,才發現黃昏已逝,長夜將臨,淡薄的暗,無聲地瀰漫了整個房間。

室內亮起來,卻是一盞白玉打磨成的宮燈,望之如玉壺清冰,光華流瀉,明月一般。

簡寧坐我對面,似要開口、又不知如何開口,只靜靜地看着我。

眼神中流露的情緒,好像我是他萬般憐愛的一片雪花,可是不知如何保護、轉瞬就要化了般。

心底的感動潮水般上涌,我微笑道:“爹,我發現裴伯玉很有趣。這房子、房裡的器物都不是凡品,連盞燈都不動聲色地奢華着,他自己卻自遠紅塵的樣子。”

他聽我這麼說,神情似乎放鬆不少,也笑道:“非兒不知道他的身份?裴家,是西景世家,歷代皆任西景太子少傅、丞相;到他父親,卻成了大將軍,能征善戰,掌管天下兵馬,後來娶了西景清和公主。”

哦?

“那他是阿玉的?”

簡寧微笑起來:“姨兄。清和公主與皇上的母親、鍾離無忌的父親是胞兄妹。裴伯玉是世襲的廣平公。他幼時即遍覽羣書,文武兼備;琴棋書畫極出色,在西景讀書人心中,地位十分尊崇。其人生性簡慢又孤高放曠,不肯出仕,不遵世禮,至今未娶,卻又兒女成行。”

聽簡寧話中的語氣,似乎很欣賞他。

“那天夜裡……”簡寧略滯,看看我,“第二天,阿玉找他商量要借他的房子,他聽說是你要用,爽快地同意了,結果看着我們一大羣人過來,欲發作又不便發作,乾脆白眼一翻,不理我們了。只把內院裡他的一處書房給了你,我們皆住在前院。”

我笑起來。

簡寧一怔,開心地微笑:“非兒笑起來真好看。”

我看着他終於露出的笑容,心底一陣溫熱和放鬆,乾脆裝傻:“是爹爹說故事的本事大。”

“哦?簡相會說故事?”

清冷的聲音,溫和的語氣,阿玉微笑着走進來。

他的身後是鍾離無忌、明於遠和何太醫。

這個時候齊來?

我緊張地看着他們。

圍着書桌,他們坐定,阿玉看了看我:“簡非,何太醫已找到了同心另外的解法”

什麼?

我轉頭看緊何太醫。

他朝我微笑:“翻了近一天一夜的西景古籍和有關蠱毒的書,老天護佑,終於發現了一個法子。”

我的心開始越跳越快,等着下文。

“只要找到能和那人血液相融的血、再添加上別的藥引即可。剛剛皇上請來靖王、廣平公,三人中,只有皇上的和那人相符。”

“什麼?!”簡寧沉聲問。

第一次聽到簡寧用這樣的口氣說話,不由暗自生疑。

“簡相,剛纔我在場,確實只有皇上一人的可用。”明於遠的聲音低沉、平和。

說完對我微微一笑,笑容溫和,眼神堅定。

簡寧看一眼明於遠,又轉頭看着我,似喜似憂,神情難明。

阿玉端坐一旁不言聲,面色寧靜雍容。

究竟怎麼了?

這當中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看簡寧的態度似乎不太贊同。

因爲阿玉是帝皇、所以取用他的鮮血這樣的舉動,作爲人臣,太大逆不道?

會是這樣的嗎?

我看看阿玉,燈光下,他也在注視着我,漆黑的雙眼,清冷不再,似柔和恬靜的夜。

“別再猶豫了,簡相。我到希望自己的好用,可惜……”鍾離無忌圓轉醇厚的聲音,“這法子好不好使,還要試過才知道。何太醫,動手吧?”

血,自阿玉的手腕流出,流進一隻雨過天青色的小盅裡。

淋漓的鮮血,舔舐的嘴巴,掛着血痕的狂笑……

我呼吸漸漸紊亂,渾身汗水急速外冒,用盡全身的力量纔沒有逃離。

“原不想當着你的面取,可又怕你事後懷疑……”明於遠握住我的手,溫聲解釋。

我何嘗不知他們這般苦心?

逼着自己睜開眼,看汩汩鮮紅,我盯視着,一瞬不瞬,以至眼前陣陣發黑。

明於遠越來越用力地握着我,他的手,沉穩、堅定而溫暖。

何太醫自藥包中取出一堆灰色粉沫狀的東西,和進,攪拌。

小盅在我手中顫動,溫熱的暗紅就要跳出來。

“不!”我放下它,閉上眼睛狂喘。

“簡非——”明於遠的聲音傳來。

“我知道,我知道……”破碎不堪的語句,風中飛絮般。

重端起它,千鈞重;一口喝下,緊抿了嘴巴,只怕它一張開,會忍不住大叫。

阿玉把什麼東西塞進我的口中,薄荷與松子的味道,清甜。

我在這熟悉的氣息中漸漸平靜下來,已是渾身溼透。

“柳總管,”阿玉喊進他,“去把他弄醒了。”

“等等,”何太醫取出一粒藥丸,“催情的,讓他吃下去。”

柳總管轉身走出。

我越來越坐立難安,只怕那人一醒來,那可怕的無法自控的燥熱重新燃起。

無人說話,他們全在靜靜地等待。

室內的安靜,慢慢凝固成夜色一樣的沉重,壓上心頭。

閉目而坐。

突然於極靜中,彷彿被什麼所牽引,來到一處深廣空曠的殿堂,比這殿堂更爲深廣、空曠的是無法言說的清寂。

幾點燈盞,幽明;冰藍色絲帷被風捲着,無聲地翻飛;一人臨窗而立,背影瘦削,挺拔修長。

月色如霜,流照在窗前的書桌上;雪白的紙鋪展。

走過去,字體清逸無比,紙上全是兩句話:不是知音者,難教愛此聲。

我一怔,擡頭;他似感覺到什麼,慢慢轉過身,朝我無限溫柔地微笑:“簡非,你終於來了。”

聲音裡是說不出的纏綿低徊,彷彿隔了億萬年的光陰,兩顆星辰的光輝,終於在漫無涯際的空茫裡,相遇。

他伸出手,手指白晳修長;我催眠般站着,看着那隻手慢慢接近,最後,撫上我的臉。

動作也是無限溫柔,指尖微涼,似蘭非蘭的香。

我猛然睜開雙眼,正對上阿玉濃黑的眼睛,眼底的溫柔濃郁難化。

怎麼會這樣?

剛剛怎麼了?夢遊?

我僵坐在椅子上,看着阿玉,發呆。

“非兒?”簡寧的這聲低喚,使我從驚怔裡醒來,忙轉了目光。

明於遠眼底沉痛之色掩過,快得似一種幻覺。

他拍拍我的肩,微笑相向。

我不由抓住了他的手臂,那麼緊,彷彿下一個轉彎,就會丟失了他般。

柳總管進來,低聲稟報那人情況。

何太醫笑起來:“簡狀元這邊毫無反應,可見那巫術已破解。這下可以放心了。”

室內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我聽後,也是大鬆一口氣,可心底某處,另一種疑慮慢慢滋長,難消。

阿玉對鍾離無忌說:“這人,就交給你了。你可要好好看着,別再大意,讓他跑了。”

說着雍容站起,看看我,溫聲說:“早些休息,再過幾天,我們啓程回國。”

待他們走出,我留住了鍾離無忌。

“簡非,這次是我疏忽了……”他圓轉醇厚的聲音裡是濃濃的歉意。

我打斷了他的話:“別說了,這幾天我想跟着你學易容術,不許不答應,這是你欠我的。”

他看着我,漆黑的眼裡光華流動,慢慢笑起來,笑得惡劣而別有用心。

“好,”他俯身在我耳邊說,“我們秘密進行,不讓他們知道。”

說完,笑着走出。

作者有話要說:泡泡,如果高興,你可以來羣裡玩:)

青遠其人,乏善足陳,嘿嘿

看着你們意見各自不同的留言,真的覺得很有意思...支持的,反對的,折中的,衆說紛紜,全是諸位一片熱誠的心意,在此,青遠一併謝謝了:)

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

-----句出.大體意思是:身而爲人,就像銅塊置於爐中,總得在紅塵歷煉,無可逃避,也無法翻出生天...

其實這句一加註,就太實了.各人體會不同....我所注難儘自己心中所感...惶惑一下

插入書籤

滄海龍吟之一傾國傾城之二伏波安流之一昔我往矣滄海龍吟之三滄海龍吟之三笑裡爭鋒何處悠然何憂何求之十宴酣之樂談風論月何憂何求之十傾國傾城之五一夕閒話此意誰論雪後疏影涼生心思罾罟四方春風沉醉宴酣之樂是非多少坐看紛紜談風論月意氣輕逞何憂何求之九滿室風雲欺之何故緣結如繭居然重章無心可猜其心所適傾國傾城之一欸乃春歌雪後疏影誰與同遊人海身藏之四涼生心思去矣休留身外之身孰周孰蝶人海身藏之一萬重煙水人海身藏之二於無聲處雪後疏影閒話當年坐看紛紜何憂何求之七孰周孰蝶願如兄弟雲分關路何憂何求之七茶禪一味人海身藏之一倚伏難料倚伏難料滄海龍吟之四江湖初涉何憂何求之八是耶非耶何憂何求之二何憂何求之七世事如棋居然重章倚伏難料昔我往矣笑裡爭鋒霽夜清窈之二願如兄弟江湖初涉滄海龍吟之四人海身藏之三風雲將起霽夜清窈之二茶禪一味茶禪一味欺之何故何憂何求之七居然重章伏波安流之三光景暗換何憂何求之二談風論月罾罟四方來而不往何憂何求之七何憂何求之八身外之身平地波瀾初春景裡人海身藏之二何憂何求之八世事無憑煙霞成望萬重煙水願如兄弟緣結如繭其心所適何憂何求之二
滄海龍吟之一傾國傾城之二伏波安流之一昔我往矣滄海龍吟之三滄海龍吟之三笑裡爭鋒何處悠然何憂何求之十宴酣之樂談風論月何憂何求之十傾國傾城之五一夕閒話此意誰論雪後疏影涼生心思罾罟四方春風沉醉宴酣之樂是非多少坐看紛紜談風論月意氣輕逞何憂何求之九滿室風雲欺之何故緣結如繭居然重章無心可猜其心所適傾國傾城之一欸乃春歌雪後疏影誰與同遊人海身藏之四涼生心思去矣休留身外之身孰周孰蝶人海身藏之一萬重煙水人海身藏之二於無聲處雪後疏影閒話當年坐看紛紜何憂何求之七孰周孰蝶願如兄弟雲分關路何憂何求之七茶禪一味人海身藏之一倚伏難料倚伏難料滄海龍吟之四江湖初涉何憂何求之八是耶非耶何憂何求之二何憂何求之七世事如棋居然重章倚伏難料昔我往矣笑裡爭鋒霽夜清窈之二願如兄弟江湖初涉滄海龍吟之四人海身藏之三風雲將起霽夜清窈之二茶禪一味茶禪一味欺之何故何憂何求之七居然重章伏波安流之三光景暗換何憂何求之二談風論月罾罟四方來而不往何憂何求之七何憂何求之八身外之身平地波瀾初春景裡人海身藏之二何憂何求之八世事無憑煙霞成望萬重煙水願如兄弟緣結如繭其心所適何憂何求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