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風論月

談風論月

月在青天影在波。

醒來時,已近黃昏。

雪,居然遮了滿山;這會兒,漸下漸止,只有幾片零星飛揚,天已透着亮。

梅枝覆雪,清氣流動;竹林間,雪壓枝條,風吹過,簌簌簌,落地有聲。

這樣的寧靜。

依窗而坐,雪光燭映,雖是冬日黃昏,室內卻有別樣的瑩白光潤。

燈也不燃,我在半明半昧中,神思遊走。

此間事了,真能與明於遠退處湖山,從此紅塵自遠,明山秀水中,相伴終老嗎?

他建立強大帝國的理想就這樣拋了?

事後回首,會不會惆悵滿懷、引爲憾恨?

還有阿玉。

“你如白蓮,我希望是另一枝,與你同生共榮……”

……阿玉。

他會允嗎?

窗外卟地一聲輕響,我驚醒回望。

有竹枝被雪壓折,這會兒正彈回去,枝葉相碰間,雪靄然而下,紛亂。

亂得似我的思緒。

我自嘲般一笑。

身處幽境,卻不能心清,我充其量確只是個假和尚。

其實,紅塵世外,無關處境,關乎一心。

“小丑八怪一人坐窗前做什麼?靜坐參禪?”

恍惚間,我隨口而答:“是啊,在想。心靜了,塵海亦山林。心不靜,縱處蓮花世界,也難臻清涼境地吧?……”

突然住口。

這番話對他說了,有何用?

“你在說我們?”迦葉走進來。

窗外的雪光映着他的臉,蒼白瘦削,眼神倦怠,微露茫然之色。

“大師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

我脫口問。

“你這小沙彌心地真不錯。”他朝我微微一笑,瞬間神情已復淡然。

“確實,醜歸醜,很有趣。”阿巴克作贊成狀。

“王子殿下目障、心盲。縱使紅顏如花,不過剎那芳華。春來,山容駘蕩,花葉織錦,繁華滿目;到冬天,一切幻象全部消失。山枯水瘦,蒼巖如刻;神清骨秀,始露真容。你看不透這些嗎?”

“善哉,這就是你說的無字書?”迦葉微笑。

我亦朝他微微一笑。

阿巴克看着我,沉思驚訝之色掩過,換上一副玩笑模樣:“小沙彌因爲自己生得醜,找藉口。”

他生得原就俊朗高大,此時大約有意展示魅力,人更顯得俊逸異常,陽剛爽健。

“如何?也心動了?”他俯身朝我看來,眼中溫柔如水,話音里居然也溫柔如水。

也——心動?

我一笑,不去理他,看着迦葉:“夜談無飲,終失一味;大師可有興趣嚐嚐妙蓮沏的茶?”

他正目不轉睛地注視我與阿巴克,聽我問,微笑道:“當然。妙蓮心清如水,沏出的茶,定然別有味道。”

說罷,看了看阿巴克。

阿巴克溫柔斂去,皺起了眉:“國師,你看他雙手烏骨雞爪似的,不知多少天沒洗了,沏茶?”

我一怔,看看自己的手,覺得他說到現在,這話最正確,不禁心底掙扎。

要不要稍稍洗一下?

迦葉微笑:“洗與不洗都無妨。”

也罷。

再忍幾天吧。

可是,……忍得住嗎?

我心底搖頭,取出茶具。

環兒粗心,木炭居然沒帶。

“怎麼了?”迦葉問我。

“木炭沒了。這當兒到何處去尋松枝?有,也已被雪浸透了,燃起來只怕有煙無火,損了茶味……”

心念一動,想起個著名的佛教故事。

我取出沈都統給我的一把削如泥的匕首:“二位稍候。”

從外面進來時,燈盞已經燃上,他二人不知說些什麼,見到我,住了口。

“行了,可以煮水了。”我把十根圓溜溜、細長長的物事放在桌上。

松香淡逸。

取了小炭爐,準備燃火。

“這是什麼?!”迦葉突然失聲問。

他盯着桌上我帶回來的東西,臉色蒼白,大驚怒。

我看着他。

“這……這……這是佛指?”他顫抖着取起一根。

佛指?

這麼說也行。

迦葉滿臉震怒:“你想用佛指燃火?!”

他果然這樣問了。

真是有趣。

我笑起來:“我想看看有無舍利子。”

“你糊塗了?它是木頭的,怎會有舍利子?!”

“既然是木頭,大師何必動怒?”

他一聽,僵坐如石。

炭火紅暖,茶爐嗞嗞微響。

他二人全不說話,只是看我動作。

水沸,溫杯,倒水,投茶葉,再倒滿水。

“請吧,二位。”我把茶杯推到他們跟前。

茶香四逸,混了雪氣、梅氛,別有清韻。

這兩位卻不動,扮坐佛。

我真誠道歉:“放心喝吧。剛剛燃的,是自精舍東側一間存物庫裡的木料上,切下來的。只不過,妙蓮故意削成那模樣,想與大師開個玩笑。”

迦葉身體一顫,醒了。

怒意消退,換作一臉的不可思議,看着我。

阿巴克突然笑起來,越笑越大聲,看着我的眼神別提多亮。

好像我不再是個醜八怪,而是他心心念唸的淨水瓶。

迦葉也慢慢笑了:“妙蓮,想不到你用這方法試練我的修爲……迦葉慚愧,自八歲參禪,枉唸了十九年佛經。”

說罷,取茶,微抿。

又是一怔。

再品。

“阿彌陀佛,迦葉原來以前喝的全是刷鍋水。”

見他懊惱,我忍不住勸慰他:“大師整日參研佛法,無暇他顧。妙蓮性懶,向來只是無事忙。”

“無事忙?”他似自言自語又似發問。

我微笑道:“大師剛纔喝的茶,是妙蓮收集的春日竹尖上的晨露泡製而成;茶則採自巖頂雲霧;——小泥爐,老松枝,紫砂壺,白玉杯,二三友;就着窗外竹風、雪夜梅香、雲中鐘磬,這茶,怎會無味?”

“二三友?”阿巴克重複一遍,眼含微笑地問我,“你真當我……我們是朋友?”

我朝他真心真意一笑,算作回答。

他深深看着我,不說話。

“好一個無事忙。妙蓮小師父心無掛礙,恬淡自適,是真得了自在,這茶沏得大有禪意啊,”迦葉自失地一笑,“迦葉自幼年起除了誦經禮佛外,鑽研最多的就是你們的琴棋書畫。琴與書,暫不論;你如何看待你們的畫?”

這個問題,問得實在不着邊際。

聽他話音,仍是想一較高低了。

可是坐而論畫,卻要從何處談起?

“小丑八怪,怎麼不說話了?”

阿巴克微笑着邊品茶,邊催促。

我想了想,推開窗子問他們:“二位看到什麼了?”

阿巴克看了看,說“雪夜。雖有微光,但看不真切,依稀還有梅樹,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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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葉說:“嗯,誠如殿下所言。”

“妙蓮,你呢?”阿巴克饒有興趣地問。

雪,已停;青天深處,弦月雖缺,然光華如水,映照着寒山雪色,天地一片清朗。

我問他們:“二位真看不出畫意?”

“你打什麼啞謎?”阿巴克催問。

我一笑,把窗子關上,把燈盞滅了。

月移竹影,在窗紙上搖曳。

“如何?”我問他們。

阿巴克尚在疑惑,迦葉已雙目一亮,看來已經明白我說的意思。

“殿下看不出它就是畫?”我指着窗戶微笑,“依妙蓮看,天地萬物,原本是畫;遠的不談,這數竿修竹,配了這窗紙,月移影來,風過聲動,搖翠鳴玉,有聲有色,就是一幅生機盎然的圖畫。”

“阿彌陀佛,這要如何畫出?”阿巴克居然也念起了佛號。

我笑道:“琴重音,畫重意。若要畫出,自然是竹從筆轉,韻向墨流。”

迦葉看着我,目光沖和,緩緩點頭稱是。

阿巴克卻皺眉:“你這小丑八怪只會說嘴。不過,說得蠻有趣。我今天不回去了,與你抵足夜談。”

什麼?

我看着他。

他也正注視着我,面帶微笑。

笑得居然眉眼……如畫?

我眨眨眼,重看。

沒錯。

就是眉眼如畫,俊美到十分;且眼中溫柔滿溢,彷彿我是世上最令他傾心的人。

“好不好?我們今天聯牀夜話,作一夕……”

話,含含糊糊地停了;語聲一樣溫柔,擰得出水來;雙眼渴望地看着我。

迦葉不說話,看着我們。

我笑起來:“今天下午睡過了頭,這會兒了無睡意。行,我們且作一夕清遊。”

他二人一怔,迦葉看了一眼阿巴克,眼中居然大有深意。

阿巴克卻看着我,眼中微露不可思議之色。

我微笑道:“怎麼?王子殿下沒有夜遊過?妙蓮剛剛看窗外風景,遊興頓起,正好二位也還投我機,所以想邀了同遊,行不行?”

迦葉笑起來:“活了二十七年,還沒怎麼夜遊過。而且是如此雪夜……行,今天我們且同遊。”

阿巴克想想,也點頭同意,神情難掩好奇。

我正欲舉步,想了想,抱了琴,率先而行。

他二人跟着我一路前行。

雪下沒多久,所以積雪松軟;踩在這面,咯吱微響。

一路向南,沿幽深的鬆徑下去,漸聞水聲潺潺。

夜氣清冽,雖寒冷,卻別有令人神清氣爽之功。

我長吸一口氣。

阿巴克笑看我一眼:“你準備把我們領到什麼地方?”

我與他開玩笑:“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從現在起,殿下只許長眼睛,不許長嘴巴。”

“行,不說。且看你這小丑八怪弄什麼玄虛。”他伸手取了琴,替我拿着,一路果然沒再問。

石徑曲折向下,有些溼滑,要不是阿巴克的攙扶,沒準我會摔得七暈八素、鼻青眼腫。

他忍不住開口打趣我。取笑我偷賴怕習武,以至行動遲緩、連累他人,直到走到溪澗邊,方住了口。

我也不惱,任他絮叨。

“二位請吧——”笑着請他們上船。

阿巴克質問:“……這就是你說的清遊?”

不過問歸問,還是上了船,迦葉隨後。

他二人坐了船頭。

“喂,誰撐船?”阿巴克問我。

我微笑:“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迦葉笑起來:“好一個任意東西。行,今夜一切依你,我突然覺得真的蠻有趣。”

不再說話,我們且任溪流。

高天月朗,水涵清光;四望皎然,萬象空明。

扁舟一葉,順流而下;寒山蒼雪,盡入圖畫。

一舟破空靜。

天地間的深穆曠遠,因一舟偶入,靜寂之意,水波般散去,散向蒼茫深處;

眼前景,如寫意山水;夜氣愈加清透,令人神骨俱淨。

他二人船頭靜坐,遊目騁懷,越來越陶然,神情間大有山水之意。

我心中一笑。

我取琴置於膝上。

彈一曲《石上流泉》。

月出林表,夜靜山空;鬆澗坐聽,頗得枕流漱石之趣。

一曲彈罷,四無人聲,只留餘音不絕,散入溪流,羣山。

“阿彌陀佛,琴音深具流水之靜意,直欲流進人心底,令人塵慮盡去。迦葉自嘆不如。”

“那是那是,妙蓮也認爲琴彈得不錯,”我身心鬆弛,與他們開起玩笑,“橫琴獨坐一山月,揮手如聞萬壑鬆。妙蓮草制一聯,聊以自誇。”

“好一句:橫琴獨坐一山月,揮手如聞萬壑鬆。小丑八怪,你名爲妙蓮,確實妙極。此情此景,令人難忘。”阿巴克微笑。

迦葉端坐,神情清和。

漸漸我們三人目光相接,皆是會心一笑。

天心一彎弦月,靜靜地照着雪山;雪山則靜靜地倒映在水中。

我看着這一切,忽生感慨:“二位請看,船在溪水中,溪在羣山中,山在青天懷抱中。自上而下看我們這船,真微如一芥;舟中人,更是渺若浮塵;功名榮華簡直微不足道。可嘆世人勘不透,被外物所役,墜入塵世泥海。”

他二人聽後,沉思不語。

很久,阿巴克幽幽一嘆,十分真摯:“妙蓮,迦葉禪師說你心思空明、世間罕有,我還不信,所以今天幾次催動移心功,想誘惑你,哪知你渾不在意,視我展示的魅力爲無物。今夜同遊,聽你琴聲,再想想你坦誠無僞、率真自然的性子,終信迦葉禪師所言不妄。”

“不不不,阿巴克王子殿下魅力無窮,妙蓮這樣的醜人看了,真正驚如天人啊。”我作讚歎狀。

他笑起來:“妙蓮,你侃侃而談時,雙目流光,顧盼間極是有神,這樣的人哪有半分不好看?”

說着,古古怪怪看我一眼。

正覺得他這神情十分不懷好意,他已俯身撩起水向我灑來。

我低頭避開,玩心一起,忍不住掬水還擊。

玩得不亦樂乎。

“好了好了殿下,妙蓮體弱,溪水太寒,別受了涼。”迦葉最後笑着制止。

“今宵痛快。”阿巴克擦着臉上的水珠大笑。

我亦低頭揩水。

“妙蓮,你的手……”阿巴克突然低喊。

手?

我低頭看。

這一看,頓時呆了。

眼前這一雙手,十指纖細修長,瑩白如雪,許是因爲月光的關係,此刻肌膚潤澤似脂玉,如蓮瓣,微籠着一圈淡白柔和的光暈。

猛記起易容丹沾不得水的事,不由暗自吃驚、着急。

他們會不會怪我有意欺瞞?

我抱歉般看看他們。

他們盯着我的手,吃驚過甚,失神。

“明自暗出,淨由穢生,妙蓮……”阿巴克突然意識到什麼般,猛地站起,向我走來。

他大約忘了身處扁舟之中,動作過猛,小船一下子失去平衡。

我抓扶不及,“呯”的一聲,落進溪水。

作者有話要說:連夜趕出這章,真累啊。。。話說爲什麼這麼趕呢?因爲因爲……熊貓簡要出去玩了。。。

怕你們等着着急,所以追加一章。。

某簡還是不錯的,對不?

你們暫且看着,高興,就多多留言吧,這樣,我回來看,會十分十分開心的;

這幾天忙着趕文,你們的話來不及回,等我回來,慢慢回。。

請假啊請假,十天。。。

趁諸位沒有反應過來,抱着啃一口——記得想我;

熊貓簡飛速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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