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完的那一刻,馮唯幾乎是用了半生的力氣,當即軟在那兒,卻是不敢倒下去,只得顫顫巍巍地硬撐着身子,等候着皇帝即將落下的雷霆雨露。
“好,好啊——”
建恆帝不怒反笑的聲音讓屋內的宮人皆是神經一凜,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都凝凍成冰,彷彿還能聽到“咔擦咔擦”的碎裂聲音。
建恆帝緊緊捏着那一頁,看着那最後一句只覺得分外刺目,可即便如此,他卻還是笑着翻開了下一頁,只見那本文集在建恆帝手中越翻越快,翻到後面如賭氣一般被建恆帝撕碎了不少,直至停到其中一篇處,上面扎眼的批註讓建恆帝的動作聽了下來,建恆帝將手重重壓在上面,臉上仍舊帶着笑意,可這樣的笑卻如同來自地獄般,陰惻可怖。
“相去三千里,參商書信難。”
建恆帝沒有一絲語氣的聲音在殿內突兀地響起,讓殿內所有的人皆是神經一繃,一動也不敢動。
旁人不懂,馮唯卻是懂。
這是南朝梁吳均的一首《閨怨》,讀過書的馮唯瞬時便能想起,這是一首女子埋怨與君兩地分居,相離甚遠的悲愁詩句。
引用在此處,只怕想要表達的也只是離別之意而已。
可馮唯知道,即便如此,這樣的詩句在皇帝眼中也是大喇喇的諷刺與忤逆。
原來,古來參商爲兩星宿,兩顆星你出我隱,你隱我出,永不相見,因而自古便有以兄弟參商代表兄弟鬩牆的意思。
馮唯能夠感受到額際落下了一顆豆大的冷汗,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這些文字,足以戳痛建恆帝敏感壓抑的往事,幾乎是每一句,都能逆了龍鱗。
殿內明明跪了一地的人,卻是冷寂的沒有一絲人氣,只能聽得殿內細微地響起翻着書頁的聲音,當建恆帝將書翻完的那一刻,陡然又返回序頁,眸光落下的那一刻,幾乎迸發出毫不掩飾寒意。
“混賬——”
建恆帝憎惡至極的將手中的書砸出去,正好落到一個內侍身上,由於力道之大,打的生疼,將那跪地惶然不知的內侍驚得差點叫出聲來,可一看到皇帝森冷的殺意,她卻還是連忙低下頭,不敢出一聲。
“好一個湖廣學政李沛,好一個前任首輔張懷宗,好,好——”
建恆帝懶懶地靠回去,左手的拇指緊緊扣在右手的碧玉扳指上,連連笑着道了兩聲好,卻是讓衆人更加惶恐不安。
嚴厚昭默然地低頭等待着一切,一雙眸子劃過一絲異樣的興奮與快意。
他知道,張懷宗的喪鐘,就要敲響了。
而張氏一黨也走到頭了,內閣的顧正德,譚吾貞,還有內閣之下的六部各科,都該重新好好地清理一遍了。
“嚴厚昭——”
陡然聽到皇帝的聲音,嚴厚昭當即將頭誠惶誠恐地伏地道:“臣在。”
建恆帝目光寒厲如刀一般定定地釘在那本落在角落,翻開的殘書之上,脣角輕輕勾起毫不掩飾的凜冽與殺意。
“此事既是由你稟報,便由你來查辦。”
嚴厚昭聞言身子一直,當即道:“臣遵旨。”
“此書大逆不道,狂悖無禮,亂議朝政,乃大奸大惡之作,凡參與此書撰寫,校對,刊賣,刻字,印刷,膽敢私藏者,一經發現,上至官吏,下至平民,皆立斬無赦。”
建恆帝眸中陰沉的滿盛怒火,幾乎是咬牙將這一字一句的旨意念出來,嚴厚昭聞言微微一頓,隨即小心而惶恐道:“臣,臣斗膽問陛下,參與此書寫序的乃是,張閣老——”
“殺!”
建恆帝的目光中幾乎迸發處火星般的殺戮,脫口而出的話語將嚴厚昭的一切後話抵回去,聽到嚴厚昭故意而稱之的“張閣老”,建恆帝更是充滿了憎惡與寒意。
“如今我內閣之中,閣臣無張氏,你們都給朕記住了!”
話一說完,建恆帝冷冷地掃視滿殿道:“從即日起,膽敢爲其說情者,與同罪論處。”
皇帝雖未念名字,可在場的人皆知,那個其是誰。
可見,皇帝是真的動了殺心了。
“臣不敢。”
“奴婢等不敢——”
建恆帝震怒的話語下,衆人皆惶恐跪地,建恆帝冷厲地看着這一切,想到方纔現在他眼前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語,只覺得猶如一把利刃攥進他的心臟,鮮血四溢。
“傳朕旨,參與此案者,凡是官吏的家眷,男子發配充軍三千里,女子沒爲官妓。”
感覺到建恆帝居高臨下的站在自己面前,嚴厚昭當即朝着那一抹龍袍衣尾伏地道:“臣謹遵聖旨。”
“都退下。”
建恆帝話音落下,殿內的衆人幾乎是保下了一條命般,逃似地爬起來,悄聲退了出去。
殿內再一次落入死寂,不知是哪裡的風從窗戶中灌進來,吹得明黃色紗帳微微飄蕩,好似無數索命的冤魂,而那微微響起的風聲,就如鬼魂的哭嚎。
建恆帝垂老般扶着軟塌緩緩站起,無力而漫無目的的走到一扇窗前,看着窗外無數的飛雪,感覺到如刀割的冷風,吹得人臉都僵了。
爲天地戮命,爲萬世作賊。
建恆帝低沉的笑聲漸漸在殿中響起,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諷刺與自嘲。
原來他爲大興的百姓做了這一切,在天下的眼中,仍舊是一個爲皇位戮殺兄弟,謀權篡位的亂臣賊子。
那麼他這些年來兢兢業業所做的一切,又都是什麼?
他不甘,他不服!
建恆帝忽然猛地一拳砸在牆壁上,感覺到關節間倏然地刺痛,建恆帝的眸子漸漸變了,變得比從前更加陰狠,更加漠然。而到最後,變成了一種篤定。
那些與他作對的人,那些反對他成爲一代聖君的人,都該死!
“嚴大人慢走。”
走出殿外的馮唯微微拱手,嚴厚昭聞言當即笑着回之以禮道:“馮公公留步。”
二人頷首間,嚴厚昭轉身走下石階而去,看着茫茫白雪中那個甩着衣袖,衣袂翩翩,挺直了背的嚴厚昭,與方纔在殿中誠惶誠恐的模樣,可謂是大相徑庭。
“靈寶。”
靈寶見師父叫自己,連忙上前去,當聽得馮唯附耳的低語,當即瞳孔一縮,幾乎嚇得一身冷汗來。
“去吧,一定要小心,否則你我都要喪命。”
靈寶聞言當即應聲去了,馮唯靜靜地站在那兒,似乎已經麻木的不覺得冷了。
他知道,即便此刻讓靈寶告知殿下,也已經無用了。
輕不可聞的嘆息一聲,馮唯立在廊下,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切,有誰會想到,由嚴氏父子掀起的這一場腥風血雨,將會染紅這個銀裝素裹的天地。
“天,真的是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