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雖是將過卯時,可因着如今進了六月,天色也早已亮了起來,茫茫的霧氣尚還在空中盤旋,隱隱的夏日已然從層層薄雲間透露出一絲淺而淡的光芒來。熱鬧的朱雀街上此刻已是人羣來往,商販們皆綰起了袖子,揉麪的揉麪,吆喝的吆喝,屜籠一打開,包子的香味隨着一震白茫茫的熱氣盤旋而上,消失在了空中。
而在朱雀街上,正有一簡單而素淨的青綢馬車正緩緩前行,只見行到最喧鬧處,馬車上的簾子被小小的掀開了一條小縫兒,其後便有一個容貌明豔的女子,微微側首間,彷彿被這場面吸引住了,一手輕輕托腮,神情中多有幾分嚮往。
“側妃,外面人多眼雜,叫人看到您便不好了。”
身後傳來一個婆子溫和的聲音,下一刻,眼前的簾子便被松下,將外面的一切隔絕開來,看着驟然落下的印花簾布,鄭瑤無趣地撇了撇嘴,隨即轉回頭來,又如方纔那般,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兒,兩手順而搭在腿上。
“嬤嬤,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大大方方的出府,大大方方的去哥哥嫂嫂家,而不是像現在這般,躲躲藏藏。”
女兒家眸中微微一黯,頹然低頭間,擺弄着手中的那方絲帕,身旁的婆子聽了,眉眼中噙着慈和的笑意,伸手覆上女子嬌嫩的小手,輕輕撫慰道:“快了,快了,殿下如此心疼您,又如何會忍得讓您受太久的委屈。”
說到此,那婆子將目光轉而自然地落在女子的小腹上,脣角微微抿着曖昧而欣然的笑意道:“如今姑娘該要想的不是這些事兒,您該想的,是早些爲殿下生下一個皇子,那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聽得此話,鄭瑤的臉上當即浮起微微的紅暈,頗有些羞赧的低聲糯糯道:“這事哪裡是我想便能有的。”
婆子聞言,眉眼的笑意更深,就連眼角的褶皺也堆起了許多,隨即便聽得那婆子有情有理道:“如今府中正妃嚴氏那,不過只有一子一女,而那側妃王氏入府多年,卻是無所出,側妃您年輕,如今芳齡正盛,又最得殿下的喜歡,您的機會,可比她們又多了許多,爲殿下懷上個一兒半女那是遲早的事,只要您能日日將殿下留在咱們院子裡,還擔心什麼?”
聽到婆子的話,小女兒家的眼中漸漸泛起水靈靈的喜色,不由抿脣而笑,卻是不說話,那婆子見此便繼續道:“如今趁着殿下的妃嬪不多,您可得牢牢抓住殿下的心,早些誕下皇子,如此您不僅能直直壓那王側妃一頭,便是日後再進新人,您的地位也是穩如磐石,誰都不敢輕易動您。”
話音一落,鄭瑤的眸中微微一頓,隨即覆上了一層晦暗,轉而偏首看向身旁那婆子道:“嬤嬤的意思,殿下日後還會納旁的女子進來?”
眼見着女子的臉色微微起了變化,那婆婆自知說錯了話,卻是不着急,只是轉而溫聲勸慰道:“殿下是天之驕子,便是尋常富貴人家尚且三妻四妾,更何況是殿下,側妃您要記住,只要您是殿下最在乎的人,只要您手中握有皇嗣,莫說是再進一個新人,便是進再多,又能如何。如今您因着殿下的寵愛,便是正妃嚴氏,對您不也客客氣氣,不曾輕易爲難您,日後您若是再有了皇子,在府中的地位,便會如正妃那般了,若是等到——”
說到這裡,那婆子陡然戛然而止,鄭瑤見此不由偏頭問道:“等到什麼?”
“沒什麼。”
那婆子笑着拍了拍鄭瑤的手以作撫慰,隨即出聲道:“今日起的早,側妃您也累了吧,闔眼歇息會兒罷,一會兒到了奴婢叫您。”
鄭瑤見那婆子如此,便也不再問下去,將頭輕輕靠在背後的車壁上,微微偏頭間,目光怔怔地看着那印花的簾布,心思卻已飛了老遠。
從前她原以爲,只要嫁給喜歡的人,身份地位並不重要,便是成爲他的側妃,只要能與他相守,便是幸福的,
可當她入了府,即便九郎常常留在她院中,可嚴妃,王側妃的存在卻還是會讓她心生落寞。那時她才知道,人都是貪婪的,就連她也如此。
她不僅想要九郎全部的心,還想要九郎一生只陪着她一人。
終究,這都是夢罷了。
看着少女的側顏平靜而泛着一絲晦暗,下一刻,睫毛微動間,一雙眸子淡淡的闔了下去。
那婆子當即無聲地鬆了口氣,方纔她差點便說漏了話,若是叫殿下知道,還不得要了她的命?
看着眼前單純美好如一枝青蓮般的女子,婆子的脣角不由泛起笑意,可她要說的也沒錯。
等到日後洛王殿下奪得大寶,成爲九五之尊的陛下,再憑着鄭文將軍手握兵權的從龍之功,他日眼前的女子,莫說是貴妃之位,便是廢了嚴氏,立其爲皇后,也不是不可能。
日後,這造化還好着呢。
當馬車緩緩停下,那婆子小心掀簾一看,只見已然到了鄭府的後門,這才麻利地下了馬車,謹慎地四處打量了一番,見的確無人之時,這才小心掀開簾子,只見年輕女子已然頭戴過膝的冪離,搭上婆子的手緩緩走下來。
而下一刻,二人便略顯急促地走進了後門,身影被隔絕在了門後。
當鄭瑤二人方走至正院門口,便見到鄭文的妻子衛氏已然穿戴整齊,立在門前的臺階上等着,一見着她們,當即眉眼浮起親切的笑意,上前親自扶住鄭瑤的雙手,便盈盈下拜。
“鄭妃。”
鄭瑤見此當即攙扶起衛氏,難得露出小女兒家的欣喜道:“嫂嫂快起,一家人莫要這般。”
衛氏笑着頷首,隨即扶着鄭瑤便一同走進了裡屋。
因着在洛王府中,鄭瑤年紀最小,又榮寵過盛,被蕭衍保護的極好,如此府中的其他妃嬪妾室與鄭瑤並不親近,如此之間,鄭瑤更是覺得孤單寂寞。如今難得回了家,到了親人面前,便也卸下了那些小心翼翼與忐忑,姑嫂二人倒是談笑間,氣氛輕快了許多。
待留到入夜時分,眼見着天色不早時,跟隨在鄭瑤身旁的息德眸中微微一擡,朝着衛氏微微頷首,衛氏當即領悟過來,自然地含笑看向鄭瑤道:“天色不早了,妹妹也該回去了纔是,讓胭脂替您梳妝一番,想必殿下已然在府中等候您多時了。”
只見眼前的女子脣角抿笑,含羞點了點頭,便由婆子和婢女扶了下去。
“你們都下去吧。”
衛氏淡然擡眸出聲,原本留在屋內的人皆退了下去,當府門被闔上的那一刻,衛氏當即站起身來,恭敬地斂眉行禮道:“殿下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夫人請起。”
息德恭敬地一彎腰,隨即看了看裡屋的入口處,眸中多了幾分深意道:“您還是坐下聽小的回話罷。”
衛氏知道如此被鄭瑤看到了不妥,也不多言,轉而站起來,坐了回去,二人遠遠看去,倒沒有絲毫的不妥。
“明日還請您去崔府一趟。”
衛氏聞言眸中微微一動,繼而脫口道:“兵部尚書崔府?”
息德聞言默然頷首,隨即將聲音壓的越發低道:“鄭將軍與崔尚書當年有師徒之情,夫人又常常去崔府與崔夫人說話,如今崔府喜事將近,想必您若是邀崔夫人一同去京郊的悟真觀燒香,崔夫人也不會不答應的。”
話音落下,窗外的陽光落在衛氏的臉上,顯得更爲恬靜,衛氏手中微微捏了捏絲帕,隨即眸中平靜道:“勞息公公回去告訴殿下,就說衛央記住了。”
息德聞言眸中微浮笑意,隨即恭敬地低頭道:“那便有勞夫人了。”
衛氏正要客氣回一句,卻聽得裡間漸漸傳出衣袂窸窣的聲音,當即緘口不語,而一旁的息德也忙退出幾步之外,雙手搭前,眉目間滿是恭敬。
彷彿方纔,一切都未曾發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