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雖已過了酉時,月色已然悄悄落下,灑下一片皎然的銀輝。可白日裡的熱意卻是絲毫未退,倒幸得俞氏前些日子送來的那象牙簟,靠在上邊倒是舒服了不少。
醅碧和絳朱仍在身旁交替着打扇,顧硯齡則靜靜的走着棋,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就在顧硯齡覺得有些睏倦時,屋外突然響起了連連的腳步聲,顧硯齡不由醒過神來,與醅碧對視一番,醅碧會意地剛打開簾想出去看看,謝氏身旁的徐嬤嬤便已急匆匆走了進來。
屋內的主僕都是一愣,未想到徐嬤嬤這大半夜過來是做什麼。
誰知徐嬤嬤此刻神色也頗爲異樣,顧硯齡見此,不由出聲道:“嬤嬤這麼晚來,是母親有事?”
徐嬤嬤吞吐了一下,終究語氣頗爲奇怪道:“姑娘,二太太有了喜事了。”
顧硯齡一時未反應過來,醅碧和絳朱更是沒明白,就在徐嬤嬤欲再補充時,顧硯齡卻是陡然明白過來,隨即輕挑美目。
“二嬸是要替二叔再添後了?”
話音一落,醅碧和絳朱都驚了,徐嬤嬤更是嘴角不由的下撇道:“聽大夫說,有兩個月了。”
顧硯齡聞言頗爲平靜。
旁人都覺得俞氏已然十來年未再懷過,如何這顧敬昭回來不過數月,便是一下中地,未免福氣太好了些。
可她卻是知道,俞氏這些日子可沒少忙活,日日喝着求子藥,想着法兒的每夜留顧敬昭在房,這若是再不懷上個兒子,便是難爲她的一番虔誠了。
顧硯齡擡起頭來,瞧到徐嬤嬤不高興的模樣,不由笑道:“這是好事。”
徐嬤嬤未說話,可驚怔的模樣卻是暴露了她的心思。
顧硯齡未多做解釋,只起身整了整衣裙道:“想必母親等着我一起去綏榮院賀喜吧,咱們走吧。”
話音落盡,少女便步履平穩地下了腳踏,朝外走去,徐嬤嬤也只是愣了一瞬,隨即便示意醅碧和絳朱一同迅速跟了上去。
當謝氏和顧硯齡行到半路上,也正好遇上了一同來賀喜的三房。
三房的秦氏向來與俞氏是死對頭,再加之自己盼了這麼多年盼不到的,卻叫那俞氏一朝盼了去,臉色自然好不到哪去。
謝氏相比就淡然的多,大房下面一子一女皆是她所生,再加之兩個性格溫順乖巧的庶女,實在是圓滿的沒有什麼可豔羨旁人的。
兩房互相見了面,打了招呼,便一道朝綏榮院去。
自打壽宴過後,便再未見過的顧硯朝今日也終於出了門,相比於從前的跳脫,如今的她卻是頗爲安靜,幾乎可以用少言寡語來形容,只平靜地跟在秦氏身邊,與從前相比,如同變了個人,叫謝氏也不得不詫異了幾分。
可顧硯齡卻明白,心死了的人,總要許久,那傷痕才能漸漸癒合的。
當兩房一行來到了綏榮院門口,便瞧着院子上下都是喜氣洋洋的,看的秦氏更是嘴角一撇,幾乎臉都黑沉了幾分。
而方走到正屋前,卻是恰巧看到了顧硯錦剛上至石階。
“喲,錦姐兒——”
秦氏似笑非笑的聲音陡然響起,少女聞言,腳步一頓,終究轉過身來,頗爲柔順的走了過來,一一行了禮。
秦氏卻是絲毫未想放過眼前這個看似溫善的少女,反倒咬着牙加重語氣笑道:“咱們這府裡的福氣好似都跑到你母親這兒來了,三嬸可是趕來好好恭喜你們的。”
說到恭喜二字時,秦氏那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爲要把牙咬碎了。
顧硯錦聞言,脣角抿着恰如其分的笑意,微微欠身。
“阿錦謝三嬸的心意。”
“你三嬸說的對,今夜,是咱們府裡的大喜事。”
秦氏原本還想再說什麼,誰知卻聽得謝氏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偏頭間,便瞧着燈下的謝氏頗爲寧靜,言語間像極了和善的長輩。
可顧硯錦卻是從謝氏的言語中,聽出了深意來。
恰在這時,俞氏身邊的常嬤嬤極巧的打簾走了出來,步履迅速地走下臺階,給各房行了禮。
瞧着人極爲恭謹,可只有謝氏和顧硯齡瞧了出來,那常嬤嬤不偏不倚,恰好將身子微微擋在顧硯錦的前面,儼然一副護犢子的樣子。
像極了看着天空盤旋的鷹而不由生出警惕之心,護着雛鳥的老雀一般。
謝氏嘴角幾不可覺的升起一絲不屑,顧硯齡卻是玩味一笑。
只有她們二房自己知道,大房和二房可從來都不是鷹和家雀,該是鷹和貪得無厭的狼纔對。
謝氏瞥了眼常嬤嬤,眸中劃過一絲難以嚴明的深意,隨即不疾不徐地帶着顧硯齡進了裡屋。
當衆人都進去了,常嬤嬤這纔不由舒了一口氣,後脊卻是微微有些發涼。
當看到面色紅潤,保養得宜的俞氏懶懶地靠在牀上,溫和的笑意間滿帶着母性的光芒,秦氏更是氣的咬牙。
“大嫂來了,三弟妹。”
俞氏含笑起身,彷彿前面的樁樁件件都不曾發生過一般,秦氏未發一言,只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說不出好話來。
謝氏卻是脣角劃過一絲笑意,上前頗爲親和的將俞氏的身子輕輕按了回去。
“你如今有了身子,無需那些虛禮。”
俞氏溫柔點頜,謝氏卻是微微側首看了徐嬤嬤一眼,徐嬤嬤當即會意地含笑上前,捧出了一個錦盒,一揭開蓋,裡面躺着一尊純玉打造的送子娘娘,只見那玉色細膩,溫潤,隱隱透明,顏色白中透青,可見是上好的羊脂玉。
“這送子娘娘是一整塊和田白玉雕刻的,從前是懷了鈺哥兒時,我母家送的,如今轉送給弟妹,望咱們二弟也再喜添麟兒。”
俞氏聞言,眸光落了過去,隨即含笑道:“謝大嫂的心意。”
俞氏的示意下,皎月自然上前恭敬地接過去,謝氏脣角抿笑,坐到俞氏牀邊親切道:“你我妯娌之間,何談一個謝字。更何況——”
謝氏說着話,柔和的眸光淡淡落到一旁的顧硯錦身上,語氣輕緩道:“錦姐兒與阿九自小好的似一母同胞的姊妹般,論是什麼心意也是應當的。”
謝氏話語親和,倒真像是誇兩個女兒家關係親密,可只有俞氏和顧硯錦知道,謝氏這是當着三房的面,光明正大的打她們臉。饒是再心思深沉的人,也沒有這麼厚的臉皮。
可俞氏和顧硯錦卻無法反駁什麼,只得聞言強裝一笑,算是應了。
“母親說的對。”
見俞氏母子這般,顧硯齡眸光一閃,脣角微微上揚,隨即再親切自然不過的上前去牽住顧硯錦的手。
顧硯錦幾乎是反射性的想躲過,但看到三房在一旁,終究忍下了。
“不過,三妹妹可別等到二嬸誕下了九弟,便只與九弟親近,不與我親近了。”
少女的話語柔軟,叫人聽了只當是嬌俏的打趣。
可顧硯錦卻是手中一僵,顧硯齡眸光灼灼的看着近在眼前的顧硯錦,感受到了俞氏臉上的不自然。
她這是將她們那些陰暗見不得人的心思戳破了吧。
前世裡,二房不就因着這個九弟的出生而挺直了腰板兒,覬覦着將大房擁有的一切都奪來送到這個九弟手上麼。
可惜了,這一世,她這個九弟只怕是從俞氏的肚子裡爬不出來了。
寂靜之下,顧硯錦分明感受到面前的顧硯齡雖是含着笑,可週身卻是漸漸凝着寒意,一種讓人害怕的寒意。
顧硯錦不由爲自己心下的慌亂感到不豫,顧硯齡也不過比她大一歲罷了。
她爲何要怕她!
但只有俞氏和她自己知道,當昨夜聽到皎月形容落葵受刑的慘狀時,也是後脊一陣發涼。
人人都覺得這是徐嬤嬤冷面冷心,但只有她們知道。
若是沒有謝氏和顧硯齡私下的授意,徐嬤嬤又怎敢在鞭笞之下,再撒上一把鹽,還足足灌了一整瓶啞藥,讓如今的落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謝氏心狠,可一個十二歲的姑娘有這樣的心思,纔是更爲可怕。
可偏生這樣的一個小丫頭,卻是人人誇讚的端莊有禮,俞氏簡直都想罵一句眼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