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進了靜華院,兩邊灑掃的丫頭婆子早已停了手中的動作,規規矩矩立在兩側,待小丫頭打了杏花軟簾,顧硯齡同白蘭將謝氏扶進了裡屋,簾子落下,才又做起方纔的活計來。
謝氏緩緩坐在南窗的暖炕上,顧硯齡便坐在了另一邊,屋內雖是丫頭媳婦兒站了一堆,卻是絲毫不見多餘的聲音,安姨娘端着一個蓮紋青花小磁盅,元姨娘小心盛了一碗謝氏每日需飲的冰糖血燕來。
待小心伺候謝氏飲完,謝氏只朝顧硯齡看了看,元姨娘便會意地再盛一碗端至顧硯齡眼前,在顧硯齡婉言推拒下,謝氏便有些神情懶怠道:“你們侍奉的也累了,都回去歇息吧,前兒宮裡皇貴妃送來了幾匹宮緞,你們拿兩匹去做身衣裳。”
說着謝氏看了白蘭一眼,白蘭便利落地從裡屋又取了兩個勾勒串枝玉蘭的檀木匣子,一打開,裡面整齊地擺着兩套翡翠頭面。
“這兩套頭面就給文姐兒和安姐兒戴吧。”
元姨娘和安姨娘在府中侍奉謝氏多年,自然看得出這兩套頭面並非等閒的成色,急忙婉言推卻。
“兩個姐兒還這般小,哪用得了這般的好頭面。”
謝氏卻並不甚在意,有些倦怠的斜靠在軟枕上:“如今用不着,便留着日後給兩個姐兒出閣做添妝,你們在府中多年,一邊盡心侍奉,一邊爲老爺養育兩個姑娘也是不易,姑娘家不似哥兒,到時候是要嫁去別人的門裡,若是嫁妝壓不住,豈非讓旁人看低了去,如此指不定被人輕賤。”
想是枕久了不舒服,謝氏稍稍側了側身子,聲音稍稍柔和了些,卻也是掩不住的疲色:“文姐兒和安姐兒雖非我親生,但我也是她們的嫡母,我與你們的心是一樣的,再者從我安國府裡走出去的,如何能低人幾分,日後等她們姐兒倆出去,不論老太太那添多少,我這裡,早已有了定數,我的意思,你們可懂了?”
謝氏擡眸看過去,如今安姨娘與元姨娘如何還不明白,太太這分明是在安她們倆的心,告訴她們,即便兩個姐兒是庶出,比不得齡姐兒嫡出的尊貴,但念着她們二人多年的忠心誠懇,日後必會給兩個姐兒尋一個好夫家,添一份好嫁妝,給兩個姐兒撐門面做臉。
元姨娘與安姨娘登時喜極而泣,二人原本一個是謝氏出嫁帶過來的陪房,一個是老太太指給顧敬羲伺候的,家中並非出自官宦,身份實在是低微了些,而安國府從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爲了血脈正統,各房但凡是正妻未生子,妾室便要服“避子湯”,非老太太和正房應允,不得生育。
謝氏產下兒女後,便默許了元姨娘與安姨娘,這纔有了安姐兒和文姐兒,如此,一心伺候顧敬羲和謝氏的二人從此又多了一個盼頭,那就是給兩個姐兒奔得一個好前景。
只要女兒所嫁良人,夫家和睦,不求顯達,一生平安富貴便好,如今她們從謝氏口中探得了希望,能由出自百年望族的謝氏給兩個姐兒相看親事,未來的夫家自然只有讓人羨慕的,如此二人更是感恩戴德,不由紅了眼,恭謹地伏地給謝氏磕頭謝禮。
謝氏使了眼色,房裡的丫頭忙笑着上前扶起兩位姨娘“這是好事,兩位姨娘不爲姑娘們高興,怎麼反倒哭上了。”
元姨娘與安姨娘一聽,忙拿帕子拭了淚,笑着道:“是了是了,是我們糊塗了。”
謝氏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好了,你們也回去歇息吧。”
安姨娘與元姨娘忙給謝氏行了禮,復又朝顧硯齡行了禮,這才規矩的退了出去,謝氏看屋內一衆人,不由眉頭一皺,徐嬤嬤如何瞧不出,忙將衆人都退了出去。
烏壓壓的人一去,屋內登時敞亮起來,卻也猛地有些空落落的,只案上的喜鵲登梅掐絲香爐裡,繚繞着絲絲沉水香息,輕輕的打着旋兒,沒入空氣中。
“張弛有度,你可明白。”
謝氏清冷的話語淡淡落入沉水香中,隨風而去,顧硯齡微微低頜,不卑不亢道:“阿九省得。”
方纔的一幕,於謝氏而言便如同垂釣,從前對兩位姨娘謝氏一向是表面隨和安撫,暗地裡卻也不無權衡壓制,多年的苦心經營,就像是在一汪暖意的春水裡放了長線,直到方纔丟下那最爲不可或缺的魚餌,這魚纔算是徹底地釣了起來。
謝氏一邊得了賢名,徹底收了人心,而另一邊,謝氏這也是當面告訴她,日後出閣爲人正室之道。
“線收太緊,只會將欲上鉤之魚驚走,太鬆,卻也難以把控,鬆弛有度,纔是馭人上上之策。”
四周默然,徐嬤嬤靜靜看着燈下的少女,此刻兩手相疊搭在身前,眉目雖溫婉順從,眸中卻是清澈澄透,說到一半,脣瓣漸漸浮起一抹皎潔的笑意,在燈下顯得那般熠熠生輝,讓人移不開眼。
“從今日起,兩位姨娘會比之從前侍奉的更爲盡心盡力,從前或許是敬畏母親,日後只怕還有感激。”
說着話,顧硯齡眸光微擡,似是回味般喃喃道:“感激之心到底比敬畏之心更爲忠誠,也更易掌握些。”
女兒的終身靠着主母謝氏牽線,若是日後兩個姑娘出嫁了,她二人在謝氏前但凡侍奉不周,生了二心,那兩個姑娘當初嫁的有多風光,在夫家就能跌的有多狠,畢竟夫家看的是與謝氏的關係,愛屋及烏,這個道理元姨娘和安姨娘安能不懂?方纔那一刻,兩位姨娘算是徹底與謝氏系在了一起。
謝氏頗有深意地看了長女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但在觸及顧硯齡看過來的目光時,卻又覆在了淡然的眸下,只留簡單的一個“嗯”字。
顧硯齡不再說話,只將案上的杏花粉糕捻在指尖,這杏花糕是顧硯齡最喜的點心,瞧着只是簡單的甜點,工序卻是一點也不簡單,反倒是更繁瑣淘神了許多,也就只有大房院子裡的吃食才經得住這般折騰人。
看着拿杏花模子刻出來的糕點,上面黏着五瓣杏花,杏花的香味和着蜂蜜的味道縈繞鼻尖,使得不貪食甜點的顧硯齡也禁不住品嚐起來。
裡間的西洋鍾每走一步,便是“滴答”之聲,過了許久,謝氏斜倚在軟枕上假寐不語,顧硯齡也不言,待吃完了杏花糕,又飲了半盞茶,久的幾乎讓人以爲謝氏已經睡熟了。
顧硯齡擡眸看了眼闔着眼的謝氏,便小聲對徐嬤嬤道:“母親既是倦了,我便先回琉璃院了,勞煩嬤嬤照料了。”
徐嬤嬤遲疑了半刻,偏頭看向謝氏間,顧硯齡已是輕輕起身,理了理裙襬轉身欲走。
“你就沒有什麼要與我說的?”
顧硯齡此刻揹着身子,看不見謝氏的神色,脣瓣卻是不由勾起了然的笑意,與謝氏相處多年,顧硯齡如何不知謝氏心思,方纔也不過是裝作不知,試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