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京西已經逐步邁入酷暑,蟬蟲鳴叫聲透出陣陣的熱氣,就連水泊中茫茫的蘆葦叢也耷拉着腦袋,彎下了腰,彷彿要避開灼熱陽光的視線。
這種大熱天的正午,就連熙熙攘攘的十里宋莊的主街上都冷清了下來,只有莊南十里外大營裡千許的護莊隊還加緊操練着。現在宋家莊的軍馬操練比上前一陣子,根本沒有什麼看頭,只不過是適齡的丁壯每月抽出五天的輪訓罷了。
正是日頭最毒辣的時候,莊子北面路口卻響起一陣馬蹄聲,偶爾有在烈日下匆匆走過的人們轉頭望去,只見幾十匹戰馬從東頭的街口慢慢行進來。馬上坐着的騎士卻不像是本國人打扮,頭裹皁羅巾,身穿紵絲綿紬衫裳,腰繫吐鶻帶,腳穿烏皮尖頭靴,看起來倒有些不倫不類,像是北面來的遼人,又和遼人服飾不盡相同。
騎隊緩緩行過大街,拐過幾道彎來到莊主宋府。爲首之人呼喝一聲,所有人都整齊下了馬。不等守門莊丁上前問話,立刻有從人上前遞過拜帖:“大金國使錫剌曷魯前來拜見你家主人,還望通報一聲。”
家丁打量一下,這些人的確是北國的風俗,想必真的是什麼金國的使者。莊丁們相視一眼應了下來,一個門子拿過拜帖急急的往後院而去,前去告知宋家二孃宋娟。宋家莊是陰盛陽衰,向來是女人們在莊內做主,從前是宋家的大娘二孃,現在又多加了一個紫鵑夫人。
宋二孃正在午休,得了門子的報信,心下滿腹的不快。她不用仔細詢問,也知道這些金人是來做什麼的,肯定是要尋長樂回去的。現在她也有些後悔了,後悔沒有聽得小弟之言,將金國公主看緊一些。可再後悔也是沒用,人都走了,她去哪找個長樂還給金人?
宋娟是個急性子,接了信便風風火火的趕到門外,也不請金使進去,身子直接堵在門前開口便說道:“你們不是已經來過兩次,怎麼現在又來?半月前你們用官家的旨意,已經將我家搜過一遍,現在是不是還要再來上一次。我只告訴你一件事,你家的公主的確近一個月前離開了本莊,她留下的書信我都已經轉交。至於你們愛信不信,要是還要搜查,只要拿出聖旨立刻就能入內。”
金國使團在長樂失蹤之後大爲着急,不過長樂臨走之前也留了一封書信,告訴他們自己去的是梁山水泊去找宋江。使團當時有重任在肩,只好先行派了幾個衛士前去保護公主,其他人繼續進發汴京,和大宋談判。準備的是在使團回國的時候,再去宋家莊把公主接回來。金人對宋江都是知道的,知道他和幹離不、兀朮兩位王子交好,和長樂公主熟識得很,並不擔心公主會出什麼事情。
金使在汴京和童貫磨了近兩個月,雙方脣槍舌劍爭辯中這才達成了協議。在今年年底,金國出兵攻打中京西京,宋國出兵攻南京道,兩家同心協力一起伐遼、共分遼土。談是談得差不多了,正準備再用個把月的時間,兩邊定下具體的細節,雙方的兵力,出兵到會合時間,大宋給金國的賞賜等等。
就在兩位金國正副使者性質高昂,眼見大功告成的時候,在宋莊守護公主的衛士卻突然趕到了汴京,因爲長樂公主忽然不見了。同時他們帶去了長樂留下的幾封書信,有讓他們轉交郎主完顏阿骨打的,還有要轉交四太子金兀朮的。最後一封不曾封口的卻是給他們的,信中很簡單的說明,長樂公主自己遊山玩水去了,不再需要他們在身邊保護,等玩厭倦了自然會自己回去,叫他們無需等待。
丟失了公主的責任,誰也揹負不起。一聽到這個消息,副使便扔下手中的談判帶着人趕到濟州,去宋家莊要人。他們是很着急,宋家姐妹也很着急。好好的日子過着,金國公主和小弟的貼身侍女珞瑜,兩個人同時不見了,看着留下的話是說,兩人去西北找自家的三郎去了。這路途遙遠山高水長,兩個姑娘家要是出點什麼事情,誰都心中不安。
再着急也沒用,珞瑜和長樂是頭一天大清早走的。她們的藉口是要到莊外大營中遛馬,等到大家知曉了情況,兩人都已經走了一整天了。
宋家姐妹也無奈的很,大宋疆域廣大,誰知道她們已經走到了哪裡。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最後一隊西去的將士,沿途打探一下二女的消息,只要一有消息立刻派人回來報信。另外再通知一下自家的弟弟,讓他在西北也注意一下。
金國副使焦急的趕到宋家莊要人,聽到丟失了長樂的消息,誰的心中都不好受,宋家姐妹和金國來人當場就嗆了起來。金使更是說話咄咄逼人,定要搜查宋家看是不是公主被人藏匿起來。
宋家姐妹大怒,這兩年來還真沒人敢在宋家如此囂張,何況還只是個北方的蠻夷,就敢在濟寧侯家裡撒野。宋娟大怒之下,直接派人將金使趕出莊子了事,不曾想金使馬上回京告狀,說宋家人把郎主的愛女長樂公主藏匿,要大宋朝廷給一個交代。
徽宗皇帝有些哭笑不得,這個事情他也聽說了,據說是宋江前去西北履任前幾天,金國的長樂公主自己跑去尋他的。這種佳話在大宋最有市場,只不過十幾天功夫就穿得市井皆知。要說宋江把這個金國公主趕回去了,官家還有些相信,可金使說是把人藏起來,任是大宋朝誰也不信的。你家小娘子都私奔過來了,肯定是不會跟你回去的,這人還需要藏嗎?
童貫高俅等人自然也聽說過這事,在樂得看笑話的同時更在一旁煽風點火。最後在金使一再要求之下,官家無奈只好寫下一道聖旨,讓濟州知州陪同金人去濟寧侯府中,看看是不是真有女直人的公主,是以纔有宋娟剛纔那番話。
宋家近時不同往日,要是從前那種莊戶人家,還要什麼聖旨,就來個沒有甚麼品級的小吏,直接說搜也就搜了。可是現在堂堂的濟寧侯爺的府邸,讓北面的蠻夷大搜了一遍,怎麼叫宋家人咽得下這口氣。這可是生生的被人在臉上被打了一巴掌,已有號稱京西第一家的宋家真丟不起這個臉。
面對宋娟的冰冷言語,金使錫剌曷魯再沒有上次的怒氣,反而不斷小心的道歉:“早就聽說宋家二孃是女中豪傑,巾幗不讓鬚眉,現在見了果然不同凡響。上次我的副使大迪烏高粗鄙不文失了禮數,我這邊代他給宋二孃賠罪了。”
金使這般好說話,倒是叫宋娟不好繼續發作起來。伸手不打笑面人,宋娟也只有福身還禮,不過身子還是紋絲不動,沒有半點讓金使進門的意思。
錫剌曷魯也不在意,只是從懷中小心的掏出一封書信,恭敬送了上去:“宋二孃,這是我國元妃娘娘給長樂公主的家書,要是將來您有公主的消息,還請將書信轉交。”
宋二孃上前接過書信,略略的點了點頭:“要是能見到長樂公主,我定會交到她的手上。”
錫剌曷魯送交了書信,再沒有什麼話說,拱手這就告辭:“宋二孃,來日見到濟寧侯爺替下官問好。錫剌曷魯也是一時心中焦急,曾經的得罪之處,還請侯爺大人大量不要記在心裡。”
他這話壓在心裡很久了,自從前幾日國內傳來了消息,說是長樂公主極爲仰慕宋江,這次南下就是爲了濟寧侯而來,錫剌曷魯的腸子都悔青了。郎主極寵長樂,得罪了宋江就是得罪了長樂,要是長樂有事沒事在郎主那說說自己的壞話,就算現在皇帝英明沒有問罪自己,可時間一長就不好說了。
這都還不重要,關鍵是來人還帶來了黃龍府的消息。說郎主聽說長樂公主是去找解遼陽之圍的宋江,竟然在宮中發下了話,不準人們再議論此事。元妃娘娘更是派人送來書信,要錫剌曷魯留下幾個人照顧好公主,等見到公主便囑咐她一定要帶宋家三郎去黃龍府一行。這種話讓人回味無窮,頗有丈母孃想看看女婿的意味。
這種變化讓金使措手不及,看來郎主和元妃對宋侯爺都算是很相意的,自己前番多事得罪了人,再不彌補可不行了。
“宋二孃,我家元妃娘娘有命,要留幾個人手在這邊等着,尋到公主之後,也好一邊侍候着,您看是不是能允?”
宋娟冷哼了一聲,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想了想纔開口說道:“你們的人也不必來我這裡,就在汴京城裡住着,等有了長樂的訊息,我立刻派人前去通知就是。”
錫剌曷魯點頭不已,面帶着笑容再次施禮,這才領着下屬怏怏而去。
就在金國使團從宋家莊離開,趕赴登州準備回遼東赴命之時,長樂和珞瑜正興高采烈的在西京洛陽街上閒逛。她們兩個已經出門時間不短,要是真要騎馬急行恐怕都早已經到了秦鳳。
可是這兩位患難姐妹有個相通之處,都是久居宮中不識得人間疾苦,更都是沒有親身經歷這種繁華的女孩。珞瑜還算好些,畢竟跟隨宋江東奔西跑,也算見識過汴京的風物。可大街上自由自在逛街購物是女孩兒的天性,這一次兩人偷溜出來,簡直就是魚遊大海虎入深山。兩人一路西去途中,只要遇見繁華的街市都要逛上一天,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東西不知道買了多少,深受沿途州府商家的歡迎。兩個人也從單衣輕騎變成了包袱沉重的旅客,行程愈發的慢了下來。
現在暗地尋找他們的,除了義勇軍之外,還有大宋官府差役和遼國的細作。這段時間耶律大石也是焦急得很,本國細作獲知金使到了汴京,且和童貫密談了兩個月,卻打聽不出到底達成了怎樣的協議。
這個時候,他最指望的就是通事局能尋到珞瑜,那個他從小就用心培養的女兒。機緣巧合之下,自己的女兒竟然跟在了大遼的死敵宋江身邊,開始真讓他欣喜若狂。可等接到探子的回報,珞瑜對宋江還是一往情深,細作連續見了她幾次,都堅持不肯說出可能會對宋江不利的情報。
耶律大石只能是不住嘆息,這個女兒像極了她的母親,不肯做一點點傷害到自己男人的事情。對待珞瑜,他還真沒有什麼辦法,自己最感歉疚的女兒,唯有希望她幸福快樂就好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其他的事情耶律大石不再指望了。現在他只希望珞瑜能夠念着自己還是契丹人,將此次宋金合約內容探知出來,再轉交通事局帶回遼國。
大遼生死存亡之際,必須要掌握一手先機,纔好提前做出防備。要是能夠知道宋金合約細節,他自然能用比金人更優惠的條件讓宋國改盟。大遼的君臣們現在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宋國忽然興兵北伐。
上次義勇軍在境內鬧了一場,已經讓大多數人心驚膽寒,要是宋國北上有幾萬這樣的軍隊,空虛之極的燕京城,要想守住難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