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鑑在北京惶惶如喪家之犬。
那日忽然來了十幾個人,不分青紅皁白就將他從廣東會館趕了出來,爲首的大吏漏了一點來歷,會館的管事、夥計就大氣都不敢出,吳承鑑帶來的人全部被驅逐出城,只將吳承鑑一個人留在了四九城內。
吳七在永定門外激怒交加卻又無可奈何,昊官不在,鐵頭軍疤又不知道去了哪裡,他不敢舍主而去,就在永定門外找了一戶人家住下,然後一邊急派人南下趕往廣州報信,一邊設法要再與昊官取得聯繫。但他本人在北京全無根基,又被人給盯住了,望着高聳的城牆,徒呼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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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內,一條衚衕裡,一條人影鼠竄而出,被幾個僕役追着打着罵着,那人手裡抓着半個髒兮兮的窩窩頭,那幾個僕役大笑罵着:“你奶奶的,敢到屋檐下偷東西,那可是我家老爺給狗吃的,也是你能拿的!”
僕役踢打着那人抓住窩窩頭的手,半個窩窩頭也不值什麼,這些僕役只是在作踐人。
過往的行人神情冷漠,有停下來看兩眼的,有瞥了一下就繼續走路的,卻有一隊出城歸來的人馬從大道上奔過,這隊人馬牽黃擎蒼,大概是什麼親貴出郊外打獵歸來。
衆人趕緊退避,那人趁機將半個窩窩頭塞進了嘴裡,來不及咬就往下嚥,因未退避,衝撞了爲首那貴人的坐騎,那人躲避及時,僥倖沒被馬蹄踏中,貴人坐騎卻差點人立起來,整個隊伍就亂了。僕從趕緊安撫好馬匹,那貴人大怒,一鞭子抽在了地上那人身上,跟着惱怒離去——這麼個乞丐,還不值得他留下來處理,只是指了隊伍中某人一下。
被指到的人就帶着幾個人脫出隊伍,他知道是被指來處理此事的,在馬上喝問道:“怎麼回事?誰弄來的乞丐在這裡礙事?”
那幾個追打乞丐的僕役認出這隊人馬身份尊貴,嚇得後退,那乞丐卻茫然擡起頭來,他全身破爛,面目骯髒,但馬上的人倒是認了出來,吃了一驚:“哎喲!吳承鑑,是你嗎?”
乞丐擡起頭來,也認出了馬上的騎士竟是廣興。他隨即低下了頭,趕緊要走,卻被人攔住了。
廣興環顧周圍:“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便有人指了指追打乞丐的僕役:“是他們把人從衚衕裡趕出來的。”
廣興拿馬鞭指那幾個僕役,又指着乞丐,道:“怎麼回事?”
那幾個僕役眼看推不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嗎,何況他家主人的府邸近在咫尺,逃不過了,只得硬着頭皮上前:“這位爺,這叫花子偷東西。”
“偷東西?偷什麼了?”廣興不免有些好奇,換了是別的叫花子,他抽幾鞭子叫人看見,回頭向貴人回個話也就行了,但這乞丐竟是吳承鑑,可就得問上一問了。
“我們扔給門前狗吃的剩飯,被這叫花子偷了。”
“啊?偷什麼?”廣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狗吃的剩飯,半個窩窩頭。”
廣興低頭看看吳承鑑的樣子,猛然間放聲大笑,用馬鞭指着對身邊的人道:“偷窩窩頭?還是狗吃剩下的?這人是誰你們知道不?”
周圍人紛紛道:“這不就是個叫花子嗎?”
廣興大笑:“叫花子?哈哈,我告訴你們,這是廣州城有名的大佬,南邊頂頂有錢的大富翁,家裡的錢,比得上咱北京城的親王貝勒。”
他在那裡笑,他身邊的人不得不陪笑,周圍看熱鬧的就個個覺得好笑,都覺得騎馬這位爺真能吹,天底下哪來這麼慘兮兮的大富翁?還跟親王貝勒比?牛皮也不是這麼吹的。
乞丐低了頭,只是想走,然而還是被攔住了。
廣興身子稍稍俯下來道:“把他的頭擡一擡,爺要仔細再看看。”
便有僕從拿鞭子把乞丐的下巴硬支起來,廣興細細再看一眼,笑道:“原來沒看錯。昊官啊,我聽說了你被趕出廣東會館了,可就有這麼餓嗎?居然跟狗搶窩窩頭吃。”
這個乞丐,果然就是吳承鑑。他偏開了頭,不說話,肚子卻忽然咕嚕了一聲。
廣興大笑,說道:“一場故人,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哦不,見餓不救啊。”他回頭問:“昊官喜歡跟狗搶吃的,咱們這,還有狗糧沒?”
便有侍從道:“還有半塊貝勒爺的愛犬吃剩下的肉餅。”
“哎喲,這可是好東西。”川陝那邊已經有人餓得造反了,四九城裡頭的狗卻還能吃肉餅,廣興接過了,彎下身,遞向了吳承鑑。
吳承鑑猶豫着,忍耐着,但看着那狗糧卻兩眼忍不住發光,終於慢慢伸出了手,廣興忽然一把將狗肉扔在了地上,叫道:“哎喲,失手了,這可髒了,怎麼辦啊?還有沒有?”
侍從湊趣:“沒有了啊爺,這可怎麼辦?”
廣興道:“昊官啊,這可怎麼辦啊?”
吳承鑑喘着粗氣,忽然一把從地上將肉餅撈起,跟着竄到路邊牆角下,揹着人啃了起來。吃着吃着,兩行淚水流了下來。
周圍的人見了,忍不住就都唏噓。大夥兒原本不信這乞丐會是什麼富豪,但能讓這位老爺這樣用心思作賤,想必以前也是有些來歷的。
廣興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帶着幾分居高臨下的憐憫,道:“行了行了,別吃那麼快,沒人跟你搶。唉,廣州城有數的富豪,居然落到這個地步,真叫人不得不感慨萬千。”
指着周圍的僕役道:“以後別打他了,看着心酸。”
衆僕役應道:“是,聽爺的。”
廣興又對吳承鑑笑道:“以後要再找不到吃的,大可到我家來,我家的狗胃口小,狗糧總剩下許多。”
周圍的人聽了起鬨大笑。
廣興也笑了笑,揚長而去。
他去給貴人回了話,本來被一個乞丐衝撞了坐騎,事後也就是抽兩鞭子出氣就行,誰曾想那個乞丐竟然是個廣州富豪,還是個名字進了內務府貴人眼中的大富豪,自然讓人好奇,不免問幾句“那人是怎麼家道中落到這個地步?”
再打聽下去,才知道那人還沒家道中落呢,至少現在還沒有。
“還沒家道中落,那怎麼會變成這樣?”
再跟着,就變成耳語了,說的人很小聲,聽的人則恍然大悟。
一個暫時還沒破家的大富翁,在京城裡頭餓得要跟狗搶飯吃,這麼傳奇的事情,不半日間,西城的親貴就傳遍了。
也有一個人將事情報到了劉全這裡,劉全聽了後嘿嘿一笑,也就不理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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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鑑吃了那塊狗吃剩下的肉餅後,就往小衚衕裡亂鑽,往南城方向走。他少年時來過京師,這些年四九城的變化其實不大,所以雖然孤身失陷,卻不至於迷路。
這一路,一直有兩雙眼睛在暗中盯着他,隨着他越走越偏僻,盯着他的兩人也不耐煩了,乾脆明跟——京城這麼大,吳承鑑就算被奪了隨身財物,趕走身邊隨從,原也不至於落魄到這個地步,就是因爲日日夜夜都有這麼些輪流盯梢的人,才逼得所有認得他、聽過他、可憐他的人都不敢出頭,以至於吳承鑑連口飯都討不來。
他走到角落裡,來到一個年久失修的破廟,裡頭全是些乞丐,破廟的屋頂都塌了大半,到處都是屎尿味,跟梢的兩個人捂着鼻子就不進去了,他們也不着急——吳承鑑這些天一到晚上就在這裡棲身,並未出過意外。
即便是一個破廟,位置也有好壞之分,那些有瓦遮頭的位置都已經被佔了,吳承鑑來到牆根外半截枯死的老槐樹下,曲着身子,彷彿睡了。據說槐樹招鬼,尤其是最近這槐樹總是陰惻惻的出些怪異,所以乞丐們都不願意靠近。
這時天已經黑了,乞丐們有的睡着了,有的圍在一起喧鬧着,不知道在吹牛還是在做什麼。看看沒人注意到這邊,吳承鑑摳了喉嚨,朝着草叢,無聲地把肚子裡的東西全吐了個乾淨,然後挪了一個位置。
黑暗中滾出一個東西來,用荷葉緊緊地包着,吳承鑑抓在手裡,撕開一點荷葉,儘量不讓香氣漫溢開來,一點點地把荷葉中的東西吃了。
這時丐羣的聲音忽然高了起來,卻是五六個討到東西的賭起錢來,賭本不多,但乞丐們卻賭得豪氣干雲。
草叢之中,鐵頭軍疤的聲音在喧囂聲的掩蓋中傳了過來:“昊官,委屈了。”
吳承鑑沒說話,默默的。
“和珅也太過分了。”鐵頭軍疤說:“有道是,殺人不過頭點地!”
吳承鑑的身份地位雖然不能跟和珅相比,但在商場之中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和珅卻要把人逼到與狗爭食的地步,這是要將吳承鑑的尊嚴徹底剝奪。
“一刀殺了我,未免太便宜…”吳承鑑低聲道:“自然是要作賤得我差不多了,那時候該收拾再收拾。”
草叢之中,鐵頭軍疤倒是微微吃了一驚,他原本以爲和珅的目的只在折辱,但聽昊官這麼說,折辱之後仍然性命難保?
“昊官,要不我們走吧,明日我護你出城。”那兩個盯梢,他有把握能擺平,如今京師並未戒嚴,只要擺平了他們,混出城外並非難事。
吳承鑑嘴角輕輕提了一提,他雖然有鐵頭軍疤暗中提供食物,但這段時間仍然自覺節食了,人早就餓瘦了一整圈,又是半個月沒洗澡,整個人灰頭土臉的,但嘴角這一提,藉着破廟中的火光餘光,卻就讓鐵頭軍疤彷彿看到了三少在西關街上叱吒風雲的投影。
“要走,也不是現在…”吳承鑑擡頭看了看月亮,北京的月亮,和廣州的月亮,應該是一樣的。家裡的人,如今暫時還是安全的吧…只要她們能夠平安,自己這一遭苦就不算白受。
“廣興不是請我去他家吃狗食了嗎?不去這一趟,我對不起他,更對不起和中堂!”
吳承鑑將吃剩下的荷葉捲成一團,扔回了草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