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稱黃棣耳的長者道:“久聞京城龍慶峽千仞峭壁,金鱗閃爍,須爪飛揚,雄渾壯觀,今日登臨,果然名下無虛。”
徐乙聽黃棣耳談吐不俗,又見那兩個壯漢和那老者都對他執禮至恭,當他說話時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實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老伯既然喜愛此處,何不寄居於此。”
黃棣耳呵呵大笑,說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閒,在此一遊,已是非分,我輩俗人,此等清福豈能常享?公子知音卓識,必是高手,就請彈奏一曲如何?”說罷把七絃琴推到徐乙面前。
徐乙伸指輕輕一撥,琴音清越絕倫,看那琴時,見琴頭有金絲纏着“春雷”兩個篆字,木質斑爛蘊華,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驚,自忖此琴是無價之寶,這人不知從何處得來,說道:“老伯珠玉在前,小子獻醜了。”
於是調絃按徵,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彈的是一曲《胡笳十八拍》,黃棣耳凝神傾聽,一曲既終,黃棣耳道:“公子是否到過蒙古草原?”
徐乙道:“小生剛從蒙古首府歸綏歸來,不知老伯何以得知?”
黃棣耳道:“公子琴韻平野壯闊,草原風光,盡入弦中,聞兄妙奏,真如讀蔡文姬詞:‘日暮風悲兮邊聲四起,不知愁心兮說向誰是!原野蕭條兮烽戍萬里,俗賤老弱兮少壯爲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壘,牛羊滿野兮聚如蜂蟻。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徙,七拍流恨兮惡居於此。’這曲《胡笳十八拍》,老夫生平聽過何止數十次,但從未聽到過如此氣象萬千的彈奏。”
徐乙見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歡喜。
黃棣耳又道:“老夫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請教!”
“但問不妨!”徐乙道。
黃棣耳道:“聽公子琴韻中隱隱有金戈之聲,似胸中藏有十萬甲兵。但觀兄相貌又似一介書生,溫文爾雅,決非統兵大將。是以頗爲不解。”
徐乙笑道:“小弟一介書生,落拓江湖,老伯所言,令我汗顏。”
那黃棣耳對徐乙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問:“公子才學非同一般,不知有何功名?”
“家父不幸謝世,小生只是碌碌庸才。”徐乙只好硬着頭皮,將謊言進行到底了。
黃棣耳道:“聆聽公子大才磐磐,難道是學政無目,以致你科場失利嗎?”
“那倒不是……”徐乙連忙擺手道。
這時,清茶已經煮好,散發着濃郁的清香,那名老者給黃棣耳沏了一杯,黃棣耳示意給徐乙也沏一杯。
“卜公子,你對當下時局有何認知?”黃棣耳問道。
徐乙稍作沉思道:“那我們就從這茶談起如何?”
“茶?請接着說……”黃棣耳饒有興趣道。
“沒錯!一切都是從這茶、瓷器等物開始的……
我大清的茶、瓷器和絲綢等物在海外就是黃金、白銀!西夷各國一直景仰我天朝之物,自前朝起就譴派商人遠渡重洋,於南方大量購入,聽聞來往獲利豐厚。在高宗年間,更有英夷派使來我朝,意欲商談開港通商之事,其目的正是爲此些之物……”
黃棣耳驚訝地看了徐乙一眼,他萬萬沒料到徐乙居然會說的頭頭是道,而且就連乾隆間的英國出使一事也知道的清清楚楚,不由得對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
其實,這些對徐乙來講是最清楚不過的事了,近段時間他可是沒少和格利仕神父共同探討東西方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差異!
徐乙見黃棣爾很感興趣,就接着講道:“我朝在與海外交易中一直只有賣出而少有輸入,積年累月,導致英國和我朝之間形成大額的貿易逆差,爲了扭轉貿易上的不利方面,英商暗中向我朝販賣*,牟取暴利,在短短十多年就令我朝庫空虛,東南*流毒,國人沉迷其中而至武備張弛,這就是當今聖上禁菸的原因,當年的*戰爭我們戰敗了,最後,不得不簽署了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南京條約》……”
聽到此處,黃棣爾不覺面容變色,那兩名藍衣壯漢見他臉色有異,都走上一步,那枯瘦矮小的老者亦是雙目如電射向了徐乙,瞬間徐乙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頭猛虎盯住了一般,老者的武道修爲應該已到化境,所以徐乙一開始就沒能看透他的實力,此刻徐乙仍是談笑自若,像沒事一般。
黃棣爾稍稍一頓,呵呵笑道:“那依公子之言,當今聖上豈不是昏庸無能之輩?”
徐乙搖頭道:“非也,非也,當今聖上自繼任以來,先是鎮壓張格爾叛亂,鞏固北疆;其次整治朝綱,頒佈了許多的新法如漕糧海運、將綱鹽法改爲票鹽法、改變封礦政策,允許礦藏開採等;還進行了吏治整頓,查處了一大批貪官,使貪污之風得到了有效的制止;當今聖上還突破傳統觀念,糾正了《康熙字典》的部分錯誤之處,因此,天下學子都尊稱當今聖上乃是不世之明君!”
黃棣爾道:“可是*戰爭的失利,將是道光皇帝抹不去的污點!”
“落後!就要捱打!”徐乙腦海裡產生了這一句話,而且他還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
“落後……就要捱打?”黃棣耳遲疑地問道。
“對!落後!就要捱打!”徐乙感慨地說道:“咱們就拿*戰爭來講吧,*戰爭的失敗,最主要的是雙方軍力的差別太大。我朝軍隊是多於英國,但是因爲華夏的土地廣闊,防守線很長,而英國的軍艦速度很快,火炮的射程遠。這樣,英國的機動能力使之在局部戰場上的兵力並不少於我朝,我朝有的軍隊因爲英國的速度快,一直追趕英國軍隊,但戰爭結束了也沒機會和英國軍隊打上一仗。這樣的情況下,我朝如何不敗呢?我們的國家落後了,落後到已經無法分清世界的面目究竟到如何的地步!直到如今的一刻,滿朝上下,人人尚還做着天朝上國的美夢,不知世間滄海桑田,萬物變化,如何不會捱打?這些日子,我從一位傳教士那裡獲得了一本英吉利人慕瑞所著《世界地理大全》,閱讀之後,使我知道了世界之大,以及我們落後的原因,我們應該去看看海外,看看這個世界究竟是如何之大!”
“你的意思是……要睜眼去看世界?”黃棣耳驚詫道。
“對!正是睜眼看世界!”徐乙繼續說道:“孫子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應該去了解洋夷的政治、經濟、文化以及軍隊裝備,方能‘師夷長技以制夷’!”
黃棣爾道:“小兄弟所提出師夷之策,其用意雖好,但實施起來先不說內外各種阻力重重,萬難實行。何況,如枉然硬搬,畢將造成學非所得,形似而實虛,徒費國家財力,更會讓別有用心者有機可乘。老夫認爲,當前主要的還是在於‘政’,政不明,律不行,則國不清!國家危亡之際,必先有所變革,有名臣出世,如宋之王安石、明之張居正,自上而下,方能扭轉乾坤!……”
“不妥!不妥!既然師夷又如何會學非所得,形似而實虛?”徐乙道。
“難道公子不聞世間有南桔北枳之事?誰能保證只師夷,必然成功?”黃棣爾道。
“既然未試,您又如何能證明必定不成?”徐乙道。
黃棣爾道:“老夫並非說不師夷,但前提必須變革!就如同種地得先把土壤細細鋤好,才能播下種子。沉苛還需慢慢療,猛火用得太急,適得其反啊!”
雙方爲了這點分歧,頓時各持己見,激烈爭辯起來。但誰都說服不了誰,因爲兩個人所想的完全南轅北轍,又沒有實際的例子可以說服對方,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期間,那那枯瘦矮小的老者已給兩人添了數杯清茶。
徐乙和黃棣爾兩人之間當然不只有激烈的辯論,在更多的時候,許多方面他們的觀點還是很接近的。特別是談到政法、朝制和文學等看法的時候,那種劍拔弩張根本就不會出現,相反,山林間時常洋溢着一團春意。
黃棣耳道:“此間直隸巡撫,是我至交,公子明日移駕去見他一見,或有際遇,也未可知。如今國家危難之際,小兄弟有曠世之才,正是國之棟樑!如不出仕,實在是國家的損失,可惜……可惜了!”
徐乙淡淡一笑,說道:“在下只尚空談,並無老伯所言之實。至於說國之棟樑,在我看來,您老纔是力挽狂瀾的人物!”
黃棣爾道:“然則小兄弟就此終身埋沒不成?”
徐乙道:“人生何處不相逢,要是您老出仕爲官,說不定咱們很快就能再見面了。”
黃棣爾道:“小兄弟高人雅緻,胸襟自非我輩俗人所及。”兩人互相打量,都覺對方甚爲奇特。
這時,一片樹葉徑直落向黃棣爾的茶碗,徐乙心念微動,手中摺扇一揮,張了開來,樹葉被扇風吹落一旁,那枯瘦矮小的老者不禁又打量了徐乙一番,但見徐乙摺扇輕搖,漫不在意,似乎剛纔這一下只是碰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