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家意大利餐館出來的時候,已經時近正午,我謝絕了鍾燁祺送我回家的好意,獨自坐上巴士,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後,巴士緩緩開動。
側頭望着窗外的城市,異常繁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富家子弟開着豪華跑車招搖過市,股市一天就能締造出數位百萬富翁,有人說這裡鋪在地面上的不是沙子,而是黃金,那明淨的櫥窗也並非玻璃,而是透明的水晶。就是這樣的傳言,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妄圖在這片黃金的土地上淘得金沙。
然而,卻只有置身於此地時,才能體會到那神話背後的代價。
人們只會讚歎這裡有如此衆多的企業家,商界梟雄,卻沒有想到那些財富皆來自對低層上班族的壓榨,證券市場創造了萬般傳奇,卻沒有顯示有多少人在一夜之間傾家蕩產,走投無路。
但是這些,在來到這個城市之前,是怎麼也想象不到的。
我亦是如此。
當收到本城一所有名大學的通知書時,我興奮得無以言表,對着通知書翻來覆去的看,直到能夠倒背如流,才確信自己真的交了好運,睡覺都會笑出聲來。爸爸也是興高采烈,逢人便說,自豪之情溢於言表,一向節儉的他還破天荒的帶我去市區最高檔的酒樓,豪氣的說小寧啊,想吃什麼就點什麼,千萬別給老寧省錢啊。
我重重點頭,將菜單從頭看到尾,小心翼翼的點了最便宜的菜。
爸爸真的很高興,還叫了一瓶紹興花雕,唆使我也嘗一口。我伸出舌尖輕輕抿了一點,就辣得快掉了眼淚,他就哈哈大笑,自斟自飲,喝得好不暢快。
望着他鬢間的白髮,我的眼淚真的就下來了,不敢讓他看見,低頭扒了一口辣子雞丁,然後誇張的吐着舌頭說,真辣。
我向所有的親戚朋友告訴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心底最想告訴的,卻是那個多年前,拋棄我的女人。
我曾經無數次的設想,將來一旦見面要對她說些什麼,要讓她知道我考取了最誘人的那個城市裡的大學,要告訴她我畢業後找到了一份高薪穩定的工作,要告訴她我有了一個真心待我的男人,他絕對不會捨棄我,要告訴她我和爸爸都很幸福。
我想讓她知道,沒有她,我們也能過得很幸福。
可是這種種的言詞直到現在,仍然僅僅是設想,那個女人就這麼的從我的生活中走出,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讓我感到淡淡的惆悵和失落。
就好像是古時候的一個人得知了殺父仇人,從此苦練武藝,發誓找那個人報仇血恨,但待藝成下山,卻發現那個仇人已經去世多年,自己的復仇成了空中樓閣,就那樣懸在半空中,再也無法實現。
可是就當我滿懷希望的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卻萬萬沒有想到,路途突然轉了個彎,向着我想象不到的方向走去。
我有時會懷疑命運其實是一個孩子,他總是給人以莫大的希望,然後再凌空一掌,將所有的希望都拍散在空中,那些飄飄然彷彿漫步在雲端上的人,就這麼毫無阻擋的跌落下來,伸出雙手妄圖抓住散落在空中的希望碎片,卻什麼也抓不住,最終只能兩手空空,掉落在塵埃之中。
在這座城市裡渾渾噩噩了數年,也終未能溶於其中,雖然每日徜徉在街頭,卻未曾有過家的感覺,遊離於人世間,恍若陌生人。
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那是他人的事,與我無關。
當初的憧憬破滅後,剩下的只是無盡的悔恨和疲倦。當初我擠破了頭皮想來到這個城市,意氣風發的認爲自己命運的新起點就要在這裡開始,而現在我只想逃離,爲了逃離此處,我不惜一切代價。
想想就覺得很諷刺。
我疲憊的合上眼,將頭倚靠在車窗之上,任巴士將我帶向既定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