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羅旺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走廊上擺一張白色的椅子,藉着明媚的陽光翻看書籍,默讀記載其中的軟軟的故事,時不時擡頭向遠方投上漫無目的的一瞥,滿眼皆是一片跳躍的紫,那是大片大片的薰衣草,一直開放到接天連地的地方,將天空也映成了一色的紫,似乎天地之間,只餘下了這一種顏色。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深沉而濃重的紫,也可以這般的絢麗與熱烈。
一呼一吸之間,皆充滿了薰衣草的味道,隨着微風肆意的流淌,將整座城市都刻上自己的印跡。
這是一個充斥了薰衣草的地方,令我莫名的感到安心。
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大早小童就嚷嚷着要爲我採摘最美麗的薰衣草,蘭姨在旁邊照看着他,一如慈母般的溫柔。
陽光暖暖的傾灑下來,在書頁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有些炫目,我閉上眼睛,那溫暖的陽光立刻貼心的覆蓋上睫毛,我不覺有些昏然。似乎小憩了一陣,但只有很短的時間,我復睜開眼,用手指拈起飄落在書頁上細小的紫色花瓣,感到一絲涼意,便站起來,想回去添件衣服。
可是當我回身時,卻再也移動不了步子,視線固定在一處,彷彿被牢牢黏住一般,與此同時,我的呼吸驀地停止,好像縱然是那般細微的氣息,也會將眼前的景象驚擾。
在房門前面,白色的地板之上,靜靜躺着一隻精緻的花環,薰衣草的花環。
我走過去,俯身將其拿起,手指莫名的顫抖。正在這時,小童滿頭大汗的跑來,仰起一張稚氣的臉,將手中大捧的鮮花舉在我的面前,奶聲奶氣的說:“媽媽,生日快樂。”他見我怔怔的發愣,就看到了我手中的花環,偏着頭懊惱的說:“這也是送給媽媽的生日禮物嗎?比我的好看多了。”
我回過心神,俯身摟住小童,柔聲說:“媽媽最喜歡小童的禮物,真漂亮。”當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視線已然模糊。
晚上,我感受到一雙狹長點漆的眸子靜靜的注視着自己,就如同黑夜一般濃重。睜開眼,卻什麼也沒有看到,原來不過空夢一場。
可是這個夢,真的好真實……
再也睡不着,我披上衣服坐在牀邊,點燃一支香菸,黑夜裡跳動的星火光芒慢慢平復着那個夢的痕跡,當香菸燃盡,我發現自己已然淚流滿面。
警方沒有找到秦昭的屍身,在那樣猛烈的爆炸中,這也屬自然,在警方的記錄裡,判定他爲死亡。
可是我怎麼也不相信,他已經死了。
這個男人有着超乎尋常的生命力,他總是能踏出一條血路,就那樣優雅的微笑着,彷彿自己並非死裡逃生,而是赴了一場華麗的晚宴。
恍惚間,我有一種感覺,好像他會隨時出現在我的面前,就像過去的幾年一樣。
我並未參與秦昭的任何事務,也從徐太太那裡得到了有利的證詞,所以做完筆錄,就被客氣的送走了。在警局的外面,我看到了鍾燁祺,他憔悴了許多,深陷的眼窩夾雜着淡淡的血絲。我們就那樣望着對方,相對無言。
良久,我向前走去,走過他身邊時甚至不曾看他一眼。他伸手拉住我的手臂,緊緊的抓住,沒有開口,也不曾看我。
我說:“給我五年的時間。”然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開他的手,極緩,卻極堅定。
我和你,都是害死他的人,現在的我,無法面對你,亦無法面對自己。
也許懲罰自己,可以讓我越過這道溝壑。
我與他相識了五年,卻恨了他五年,與他的付出相比,我給他的實在太少太少了,即使用五年的時間來懷念,也是遠遠不夠。
這個男人真的是我命中的劫難,無法逃脫,即使死了,也在我的心底烙上深深的印跡,難以磨滅。
我彷彿能聽見他優雅的淺笑,然後說:“那是獵物的印跡。”
我按上太陽穴,抑制着那跳突的疼痛。
他說我不曾欺騙過他,可是我卻是對他撒了謊,一個彌天大謊,小童,根本不是他的孩子,與我亦沒有關係,那不過是我花了重金,從一個未婚媽媽手裡買下的一個嬰兒,那個女子生下他後,才後悔自己無力撫養,因此心甘情願的將骨肉做了金錢交易,從此形同陌路。
那時我割腕自殺,下身流血不止,我騙秦昭說那是早產,其實他的血脈,早已化爲了一灘血水。
我恨他,不惜費盡心力,編織了這樣一個彌天大謊,無非想進行惡毒的報復。事到如今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的自私,欺騙了他,還牽連了一個無辜的孩子。
我總是在責怪他傷害了他人,卻沒有發現,其實自己也對別人做出了傷害。
回想起那最後的時刻,他沒有一句話提到了小童,難道已經知曉?現在,亦是無法得知了。
前些時,在電視上看到霍家的獨子迎娶新娘的消息,那場面真是熱鬧非凡,貴族名媛皆到了場,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渲染成了世紀婚禮。電視上,霍家英和貝兒笑得甜蜜,臉上皆有着一種淡然的安定。
這種場合,原本就不是我可以去的,我只能在遙遠的地方,祝福他們白頭偕老。
一轉眼,就是五年。
在這恬靜的地方,時間似乎流逝得特別快,像風一樣從指縫中流走,想留住亦是惘然。我慢慢懂得,世間很多事不可強留,該走的,遲早都會走。
不知秦昭,他懂了沒有……
在這五年中,每當我生日的那一天,門前都會靜靜的擺放着一隻薰衣草花環,精緻非凡。我把它們掛在臥室的牆壁上,一任時光帶走它們的嬌豔,留下凋零與寥落。
可是卻怎麼也發現不了,送花的人是誰。
第五年的生日,門前空空蕩蕩,我開始坐臥不安,在房間中走來走去,不停的向外張望,可是一直等到深夜,門前依舊什麼東西也沒有。
晚上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醒來卻什麼也不記得了,只是覺得很悲傷,枕頭洇溼了一片。
第二天的上午,我如往常一樣坐在走廊上讀書,耳畔傳來沉穩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好像要在腳下踩出一條路。我擡眼,看到一個男子立在面前,穿着隨意的休閒服,陽光般微笑着,一如初見時那樣的清澈明快。
只是眼眸中,多了幾縷滄桑,五年的時光,並非毫無痕跡。
我站起來,書本掉落在地上,輕風翻動着書頁,也吹動了我的裙角,衣袂翩飛。
明媚的陽光鋪灑在地上,跳躍在紫色的碎花之上,白色的洋房前,有白裙的女子和篤定的男子默默相對,脣際掛着一抹溫暖的微笑。
這大概就像一幅畫吧,儘管曾經被撕得支離破碎,可還是被一片片拼回原樣,即使有着難以消弭的痕跡,但至少是完整的。
其實幸福,也不過是求得一個完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