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佛綸點頭,表示認同他的說法:“不錯,光明正大確實是君子所爲。”
話是在附和,可仔細琢磨,卻像是在調侃。
榮衍白笑:“我不是什麼正人君子,這話告訴過阿佛,不止一次,不然追求一個姑娘,總該先問問她同不同意。”
“不同意。”她回答地很快。
連送湯的林允平也感受到了她很強烈的情緒變化。
屋裡的小女孩子們手上的動作各是一頓,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接着工作。
榮衍白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仍然是笑着:“你看,不問總有不問的好處。”
她擡起頭,眼睛裡有他極小的影子:“榮衍……”
“阿佛,我們現在這樣的關係,你是不是覺得不適應?”他打斷了她的話。
“沒有。”
“我偶爾到你這裡,嗯,白吃白喝,你會不會覺得爲難。”
許佛綸忍俊不禁:“不會。”
榮衍白也跟着笑起來:“阿佛沒有覺得我已經干涉到你的生活,你同樣也不會打擾到我,如果把我當作普通的飯友,會不會更容易接受,當然我在飯後儘量提其他的無理要求。”
他說,上次借宿是個意外。
畢竟天津這個時節,下雨的次數屈指可數。
可惜,天公有意爲難。
波斯貓從外面跑進來,渾身溼漉漉的,在地毯上踩下一串泥水印子,小女孩子俯身將它捉住擦拭:“呀,又下雨了。”
搬花盆,擦地板。
忙忙碌碌打斷了溫情脈脈,榮衍白無辜地聳了聳肩:“看起來,今晚,我要露宿街頭了。”
他說的可憐。
連林允平都投來莫名的眼神。
許佛綸低頭吃飯,脣角一抹笑意。
她無意識,可全落在他眼睛裡。
外面的雨始終下的纏綿,許佛綸靠在廊柱上看屋裡出來的榮衍白,四月裡越來越暖,他仍舊披着斗篷,豎起領子。
“這麼晚出去,不怕傷風?”她有意無意地笑話他。
榮衍白任由她打量:“阿佛今天心情不佳,全是我的過錯,所以再遲也是要去彌補,希望並不算晚,能讓你有個好夢。”
他說要走,卻遲遲不見動靜,只是站在她身邊陪她一起看雨。
風颳過來,撩起他的斗篷,柔緩地擦過她的旗袍。
旗袍上繡着暗紋,腰線上是株西番蓮,流光溢彩,他察覺了,側過身替她擋住了風。
“進去吧。”榮衍白低頭看她,笑一笑,“身體還沒好,回頭咳起來,又是驚天動地的。”
許佛綸應了。
可他還沒走,兩個人互相望着,倒望出點別的意思來。
這算怎麼回事?
“阿佛——”
他的聲音有笑意,讓她很不自在:“你說。”
“你與我,在最風流和最落拓時,彼此都是見過。”
“嗯。”她點頭。
風流是他,落拓是她。
榮衍白握住她的手:“你耀眼奪目時,我在意你,你顛沛流離時,我更不忍相離,我想我是徹底地愛上了你。”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裡,心似乎也要跟着埋進去。
“至於何時何地我想不明白,也不打算想一想,”他繼續說,“只是一副心思全部在你身上,我確定了之後,就想先告訴你。”
她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他,手心與他的交握,合着發燙的心事。
他說:“我告訴你並不是爲了加重你的負擔,只是若有一日你覺得孤單時會想起,還有這樣的我在全心全意地愛着你,倘若你能夠因此得到溫暖,我這點心意足矣!”
廊外雨勢纏綿,他情深似海。
她不敢輕易出聲,怕糟蹋了這番情意。
榮衍白想起什麼,又接着說:“我這個人在別人眼裡算是個十足壞的,但是所有的真心會給阿佛留着,如果哪一日你覺得方便,先把它拿去瞧瞧,若是不好……”
“不好,又怎樣?”她沒看他,倒是先笑了。
他也笑了:“若是不好……又能不好到哪裡去,對你,我是用盡了全部的心。”
專橫又溫柔。
這是今晚分別前,他們最後的對話。
許佛綸回了客廳。
外面風雨大作,小女孩子蹲在地毯邊清理貓留下的腳印,被打溼的菸灰在白布上留了灰撲撲的痕跡,她看了一眼,轉身而去。
康秉欽在自己的書房裡見到榮衍白,並沒有表現出意外。
他的手放回褲袋,在他對面的沙發裡坐下:“榮老大,比我想象來的早。”
榮衍白笑笑:“如今離開北平,我就是個微不足道的生意人,和康督辦做生意,宜早不宜遲,這點我還是明白的。”
“哦?”
榮衍白說:“該處理的,我都會處理,請康督辦放心。”
康秉欽哂笑:“過了兩日,榮老大再來,就不再是舊時的碼。”
榮衍白點頭:“是這個道理,康督辦畫條道,榮某人必定照着走!”
“該處理的,不該處理的,都有勞榮老大。”
榮衍白有些意外:“我一直認爲父兄之仇,康督辦是要親自解決的,假以我手,督辦心裡難道能盡興?”
“最終都是死人,誰動手,並沒有區別。”康秉欽毫不在意。
榮衍白說:“是我看不開了,榮某人承康督辦一個人情,來日必報。”
“好說。”
榮衍白起身。
窗戶開着,窗簾從縫隙裡擠出去,一陣陣的風。
康秉欽比了個手勢,倒是沒有讓他原路來去,厚道地請他從會議室的正門離開。
門外守衛的唐勳,見他出來,低聲交代:“送榮老大的車,我已經替督辦備好了,路上雖然比較太平,但是車上畢竟七條人命,您最好慢些開。”
“多謝。”
康秉欽坐在沙發裡抽菸。
唐勳進來:“督辦,七小姐剛纔打電話,還叮囑您胃出血期間,最好還是不要抽菸,傷身體。”
他的煙癮是越來越大了。
康秉欽嗯了聲。
唐勳說:“許小姐也來電話了……”
他的手一頓,起身就要去接。
唐勳連忙跟上去:“剛纔就掛了,問督辦到家沒有,說今晚的事是她誤會了您的好意,還讓您下回抽菸離時她家遠些,再燒着貓。”
煙,已經被摁滅在菸灰缸裡。
他重新仰躺在沙發裡,抻長了腿,蓋住了眼睛。
唐勳嘆口氣,鞠了躬離開,把門關緊了。
一夜風吹雨。
到了清早,就是響晴的天,碧空如洗,藍的叫人心裡舒坦。
陽光照進廠房裡,龐鸞拿着賬本來找許佛綸。
她早換了織工的工作服,跟着田湛的助手後頭,觀摩教女工使用直型精梳機,怎麼把扭結的棉粒和草屑清理乾淨,再拉伸棉毛條。
“先生。”
“你說。”她勻了點心思給她,眼睛還一眨不眨地盯着這些機器。
龐鸞說:“這是昨天出棧房的第一批直貢呢和玻璃紗,棉紗以三十二英支的細紗爲主,價錢低質量好,又有大批量的新訂單進來,竹君擬了本利單子讓您過目。”
許佛綸看了兩眼,問了幾個數,又笑說:“竹君的字,什麼時候這樣小家氣了?”
龐鸞也笑:“是她那個徒弟代筆,趙庶河手腳勤快,腦筋也活絡,就是靦腆,說不了兩句話就臉紅。”
“別是田湛照着自己的模子找的吧?”
“這孩子才二十,大學剛畢業,毛遂自薦來廠裡的。”龐鸞搖搖頭,“人無完人,興許多歷練也就好了。”
許佛綸說:“性子使然,不是什麼大事,別和他師父似的難纏,我聽說董介昨晚上鬧來了?”
龐鸞點頭:“醒酒了,又覺得自己滿腹才華,赤誠而來,您卻不識貨,書生意氣。”
許佛綸翻翻賬本,無動於衷。
“不過昨兒晚上,柳瑛叫人半路把他給攔了,開了多於咱們三倍的薪水,要他到身邊去,還說要給股份呢。”
許佛綸問:“柳瑛這麼快買到廠子了?”
“西窯窪那兒一家,經理膽子小,柳瑛打着林祖晉的名號派人去了一回,面都沒露就白撿個紗廠,規模比咱們還大。”
許佛綸點頭:“那董介有福氣了。”
龐鸞搖頭:“他沒答應,直言林祖晉和洋人有勾結,他不給洋人做狗腿子,說完接茬賭錢去了。”
許佛綸闔上賬本,有些意外:“他倒是有骨氣。”
“可不是,沒把柳瑛鼻子氣歪了。”
許佛綸哂笑:“現在就氣,得氣到什麼時候,跟沈導演談過了嗎,咱們紗廠的名字是要印在他們電影手冊上的,你親自跟着這件事。”
龐鸞陪她離開廠房:“電話裡聊過,下個月初胡小姐的新電影要上映,服裝表演得要挪到六月份了,我準備今天去和沈先生商量,看胡小姐和其他幾位能不能勻點時間給咱們。”
許佛綸邊上樓邊交代她:“如果實在勻不出時間,在影迷會和首映會上見縫插針也是可以的,先以他們爲主,還有沈先生多次提起的股份,你和他好好談談。”
龐鸞剛想說話,就看見辦公室門邊站着的柳瑛:“小林夫人?”
柳瑛嫵媚一笑:“鳳鬟妹妹身邊的人,嘴就是甜,討人喜歡。”
許佛綸進辦公室,端茶喝,也沒打算招呼她:“你有事兒啊?”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嘖嘖,”柳瑛抱着肩圍着她轉一圈,“幾日不見,瞧瞧你這什麼模樣,紗廠要倒閉了?”
許佛綸笑:“我可不喜歡你來看我,你一來,準沒好事!”
柳瑛嗤了聲,甩給她一張請帖:“誰稀罕你似的,明兒我那小叔子要上天津來,我男人在利順德辦了個晚會,愛來不來!”
許佛綸佯裝頭回聽說:“你哪個小叔子?”
柳瑛不耐煩:“最小的。”
“回頭再說吧。”許佛綸隨手把請帖扔桌子上,“有空就去,沒空,咱們回頭見。”
柳瑛挑眉:“喲,許老闆,一塊錢的本出去,翻了三番的利,腰包鼓了就不認人?”
這話有意思。
她才翻完賬本,柳瑛竟然就知道具體數額了!
許佛綸意味深長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