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過隙, 日月如梭。轉眼間,來到了臘月。這一日,東市街面上, 人來轎往, 熙熙攘攘。只見一名男子騎了匹高頭大馬, 護送着兩輛騾車徐徐前行。不一時, 停在一家客棧前。客棧名曰“福仙居”, 門庭闊大,裝飾豪華,是大都城裡房價最高的客棧。出入者皆爲往來富商, 豪門子弟。那人從馬上一躍而下,原來是錢虎。
他走到頭一輛騾車跟前, 揭起車簾, 向車內道:“就是這裡。下車吧。”隨即便見兩名十四五歲、梳着雙螺的小丫鬟一先一後下了車。接着, 又從車上扶下一名佝僂着背的年輕女子。那女子身披紫貂斗篷,梳着時興的靈蛇髻, 鬢間簪金戴銀,臉上脂粉精緻。路人經過,紛紛側面,暗暗嘆道:好個美貌的婦人,偏是個羅鍋。實在可惜了!
客棧的夥計見有貴客上門, 趕緊上前來招呼。錢虎打發趕車的小廝同夥計一道從後面那輛騾車上卸下行李, 又將自己的坐騎拴在店前一棵古柳下。入到店內, 掌櫃一問, 正是早前訂下天字第一號房的客人, 滿面堆笑道:“官爺遠道辛苦,房間已經準備好了。騾馬車輛, 小店自會料理,官爺儘可放心。”當即吩咐夥計引客人到天字第一號房。兩名駕車的小廝亦有下房安置。
掌櫃之所以稱呼錢虎爲官爺。前文述及,彼時朝廷早已下令,身無品級者不得騎馬、乘坐馬車。是以當時用馬之人必定身帶官爵,或是軍人。
進了天字第一號房,果然富麗寬敞。前面廳堂,後面寢室,兩側還各有一間耳房。夥計甚是殷勤。生完爐子,端來茶水,又問客人幾時打火,小的好來伺候。錢虎不耐道:“恁多話!到時叫你便是。”與了他一錢銀子,打發去了。楚岫道:“坐坐再走吧。”錢虎道:“不坐了。將軍晚上來,就說我和李哥明日晌午一同去府上拜望。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千萬別亂跑。等後日,我領你們城裡城外逛一逛。”楚岫面色一黯,道:“有勞了。”錢虎一拱手,便出了房門,離開客棧回家去了。
楚岫旋即命兩名丫鬟打開箱籠,取出被褥、奩盒,以至於茶具、碗碟、茶葉等等都是從范陽帶來的。跟了霍青兩年多,雖無名份,但日子過得十分優渥。出一趟門,怕外面東西用不慣,倒把半個家給搬了來。一名丫鬟將一套綠底繪牡丹彩瓷茶具拿到外頭井邊洗滌乾淨,屋裡拿銅爐現燒着水,預備泡茶。一名丫鬟負責整理衣裳,那些綾羅緞子壓在箱子裡又是一整天,起了皺,如何穿得上身。須得一件件掛在衣架上,垂上一夜纔好。
喝過茶,向店家借來一隻楠木描金大浴桶,丫鬟拿清水裡外刷洗了兩遍,方纔對上熱水,服侍楚岫洗去一路風塵。從范陽到大都,不過四天的路程。路上沒有大的客棧,更別提有這樣考究的浴桶了。忍到今日,終於洗了個痛快。洗完了,換過水,兩名丫鬟也一一清洗,然後將換下來的大衣裳交由店內僕婦拿去漿洗,內衣褻褲則由丫鬟拿到外頭井邊去洗。
丫鬟洗完衣服回來,天已黑了。夥計來問要不要打火做飯?楚岫便從箱子裡摸着三錢銀子,交給一名丫鬟,叫去廚房看看,不拘新鮮菜蔬、活魚之類的,買一些,讓廚子做得清淡些送來。夥計一口一個“小大姐”領着丫鬟去了。等吃過晚飯,楚岫打發兩個丫鬟耳房裡先睡了,便坐在牀頭,望着爐火,眼巴巴地等着男人來。
戌時將盡,霍青騎着追風到了福仙居。值宿的夥計見來人身披斗篷,頭戴風帽,有幾分神秘,似是不想旁人知曉他的底細。又見他騎着好大一匹白馬,自是官家無疑,便不敢查問。聽他問起天字第一號房在哪裡,忙指了方向,說是沿着迴廊一直走,拐過月洞門,後面院子裡頭一間便是。霍青拱手稱謝,依言去了。
到了門前,楚岫早聽見了腳步聲,不等敲門,便開了門。入到房內,霍青卸下斗篷,楚岫忙接過來,掛在衣架上。霍青道:“丫鬟們睡了?”楚岫道:“趕了一天的路,都累了。我讓她們先睡了。”便張羅着要泡茶。霍青道:“纔在家裡喝了茶,不渴。”見她身上只穿着貼身小衣,顯是剛從牀上下來,道:“小心凍出病來。”便將楚岫打橫抱起,走到寢室裡,放在牀上,掖好被子。
楚岫見男人只和衣坐在牀沿,從被子裡伸出手來,扯着他衣袖,問道:“大人一會兒就要回去嗎?”霍青點點頭。楚岫又道:“對了,錢校尉說,明日會和李副將一同去將軍府上拜訪。”霍青仍是點點頭。楚岫本來還想說,錢虎要帶她們城裡城外地逛一逛,見男人心不在焉的,也就不出聲了。
坐了片刻,霍青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楚岫連忙揭開被子,下了牀,取來披風替他繫上。霍青叮囑道:“這裡是天子腳下,不比范陽。無人陪伴,不要隨意出客棧。既然來了,我叫錢虎領你們四處看看。這裡什麼地方好玩,什麼東西好吃,沒有他不知道的。”楚岫一一應下,心中只覺悽然。打開房門,目送霍青離去。
其實也怪不得他,明明是自己非要跟來的。將軍大人是何等身份?這裡有他的父母、親朋,哪能跟在范陽時相比?自己又是這麼個模樣,帶在身邊,也實在礙眼。楚岫倚在門邊,呆呆地想出了神。直到凍得腿腳發麻,打了個寒噤,這才搓着手,一路小跑着躺回牀上去了。
從福仙居出來,霍青騎着追風一路徐行來到朱雀大街。長街兩旁多爲公署,官員此時都已下班。又兼天色暗紅,冷風凜冽,正是捂雪的天氣。街上車馬行人稀少。長街的盡頭便是皇城。霍青佇足良久,追風不耐煩了,“咴兒、咴兒”地嘶鳴起來。男人一夾馬腹,轉過轡頭,人馬便鑽進了路旁的一條小巷中。
“哎呀!是霍將軍。恁久沒見您了。”原來那賣餛飩的小販還在。見了霍青,忙不迭地作揖。霍青下了馬,在攤子前坐下來,說道:“來一碗餛飩。”小販道:“好來,老規矩。不放蔥,多放辣。您嚐嚐,味道變是沒變?”霍青吃着,味道絲毫沒變。小販坐在爐竈旁邊,說個不停,聒噪的習慣也絲毫沒變。
“您這趟是回來探親吧?哦不,您一定是來參加咱公主大婚的。聽說新科狀元姓崔,他姐姐原是宮裡的奴婢。後來嫁給咱長公主唯一的兒子,就是房家大少爺,當了一房姨娘。後來大少爺娶了尚書家的小姐。誰知那小姐沒福氣,生下個兒子就死了。哪裡曉得那姨娘的兄弟,居然考中了狀元,當上了駙馬。那姨娘如今也風光了,前兩個月聽說給扶了正,當上正房奶奶了。您說說,怎麼好事全讓他們家給攤上了?一夜之間,竟成了皇親國戚。哎——要不怎麼說,人比人,氣死人吶。”
霍青“嗯”了一聲,喝下最後一口麪湯。掏出帕子抹乾淨嘴,尋了半日,忘記帶銅板了。小販道:“不忙,您以後來,一起算就是了。”霍青道聲謝,牽着追風出了巷子。眼看快三更天了,便騎馬回了烏衣巷。
婚禮當天,綠珠起了個大早。因今日公主大婚,罷朝一日,各官署不辦理公務,故而房子陵此刻仍趟在牀上熟睡。坐在梳妝鏡前,由金寶、小玉服侍着梳頭化粧,綠珠望着銅鏡中的貴婦。所謂居移氣,養移體。自從搬到正屋來,每天早晨一打開窗戶,便有陽光從南面直射進來。住得久了,氣色慢慢好了起來,就連腰桿也變得挺拔了。
梳好了盤桓髻,金寶將朝陽五鳳掛珠釵綰在綠珠髮髻上,哂笑道:“奶奶今日用什麼簪子?”綠珠道:“你看着辦吧。別太豔了。”金寶在首飾盒內揀選了一陣,挑出一枝梅英採勝簪,一枝事事如意簪,仔細地插在她鬢間。又拿菱花小鏡子替主子照着腦後,躬身道:“您瞧好不好?”綠珠道:“不錯。”時境不同,待遇也不同。這世道就是這樣。
自屏風後更衣出來,房子陵醒了,坐在牀沿上,正由丫鬟伺候着穿上鞋襪。綠珠命丫鬟退下,自己跪在牀邊的踩腳凳上,替他套上家常的玄色緞面暖鞋。房子陵見綠珠已然打扮得齊齊整整,擡手拈住垂在她鬢脣的一縷金珠穗子,道:“今日是你弟弟成親,你緊張什麼?”綠珠手上不停,口中應道:“能不緊張嗎?我們小門小戶的,不似你們,見慣了大陣仗。”房子陵莞爾一笑,見鞋已穿好了,便兀自起身往耳房裡出恭去了。
待房子陵穿戴妥當,夫妻倆出了小院,一徑往前庭正屋向長輩請安。靜儀公主與房駙馬也已起得身來。剛敬了茶,嬤嬤就抱着小君虞來了。他快滿兩歲了,剛剛學會說話。嬤嬤攙着他走到爺爺、奶奶跟前,跪在墊子上磕了頭。又攙着他跪在房子陵、綠珠跟前磕頭。小君虞會叫“爺爺、奶奶、爹爹”,唯獨不會叫“媽媽”。嬤嬤教了很久,總是學不會。或許是玉芝在天有靈,不希望有人替代她在兒子心目中的位置吧。
一家人在花廳內用過早飯,綠珠便帶着金寶、小玉兩個,先行趕去崔府。崔紫墨是新科狀元,如今又被授予門下省給事中一職。官階不過五品,卻是天子身邊的近臣,專責顧問應對,參議政事。今日大婚之後,更將成爲當朝駙馬,自然不會還住在原來永安坊的宅子裡。太后在東市興民坊,另賜予了崔家一所豪宅。崔父皓貴爲國丈,亦不再擔任督糧小吏,而是在家當起了老太爺。閒來養花種草,讀書習字,又得衣食豐裕,清貧了半輩子,總算享上清福了。
到了崔府,宮裡的嬤嬤、侍女已經到了,正在喜房內服侍新郎倌更衣。彼時風俗,公主招贅駙馬,或是男子入贅女家,皆由新娘乘轎上門迎娶。除了新郎倌不覆蓋頭,不用父兄背出喜房,其餘幾與男子娶女子的禮節無異。在喜房外等候片刻,嬤嬤出來稟報說,新郎倌業已穿戴整齊。綠珠入了喜房,命金寶分發喜錢,在場衆人個個有份。又道:“一大早趕來,諸位辛苦了。家父母已在內廳置下茶水,請嬤嬤和各位姐妹那廂坐坐。”便叫小玉領着宮裡來人都退下去歇息。
足蹬絲履,帽插宮花,錦袍玉帶,披紅掛綵。綠珠令崔紫墨展開雙臂,原地轉了一圈,好一陣打量,不由讚道:“弟弟這般人才,莫說皇家的公主,就是九天仙女也配得。”紫墨畢竟年輕,面上一紅,嗔道:“姐姐莫開我玩笑。”轉而肅容道:“小弟能有今日,全賴姐姐之功。若無姐姐這幾年的忍辱負重,何來今日?請受吾一拜。”當即雙膝跪地,向綠珠拜了三拜。
綠珠趕忙扶起,眼中含淚道:“小弟說哪裡話來?是我這做姐姐的該謝你纔是。要不是你自己爭氣,姐姐也沒有揚眉吐氣的一天。常言說得好,伴君如伴虎。倩寧公主又是那麼個性子。今後無論公事私事,行來都須謹慎。記下了?”紫墨點頭應是,又道:“今日姐姐見到初雲公主,務必代我向她致意。”綠珠拿纖指一戳他眉心,笑道:“知道啦。這還用你提醒?專心當你的新郎倌吧,那小霸王可不容易應付呢。”
姐弟二人說了些私房話,便一齊來到正屋。崔氏夫婦上坐,受兒子三拜,叩謝養育之恩。二老封了紅包,又叮囑兒子,在朝爲官要盡忠職守,在家爲夫須恪守“夫”道。紫墨一一應下。又敬綠珠茶。小妹紅蕖則向紫墨叩首,意爲拜別兄長。不一時,上門道賀的親友陸續抵達。紫墨便隨崔父至大廳迎接,綠珠、紅蕖則與崔母吳氏在花廳接待女眷。
話說崔家在京裡本無親眷。直到崔紫墨中了狀元,隨即被太后招爲駙馬的消息傳回岷州老家。崔氏族人中有幾戶家境殷實的,便湊了路費,遣了族中一能言會說之人專程來大都拜望,意思是不好斷了來往,今後應當多多走動。昔日不聞不問,今時趨炎攀附。可見人情冷暖。崔皓明知如此,卻也不忘根本。答應今後幫着家鄉修繕祠堂、興建家塾。族中子弟但凡有來京裡應試的,一定代爲照應云云。
今日來賀喜的,就有幾家是從岷州遠道而來。其餘的,有國子監祭酒程韜玉,司業顧況,禮部尚書吳昌緒,侍郎柳中庸,門下省侍中張祜,以及其他文職官員。還有崔紫墨在國子監的師兄弟,本次會試一同考中貢士的同年,崔皓在西郊當督糧官時的上司、同僚等等。因婚禮在皇城舉行,其餘皇親國戚到時便直接前往宮中喝喜酒。崔府這邊多是家中管事送來賀禮,代爲祝賀。
午後未時起,皇城朱雀門前,車馬輳集,門庭若市。衆皇親國戚絡繹而來。時辰尚早,皇甫倩尚未出發去崔府迎娶新郎倌。皇親們入了朱雀門後,便在太極殿內閒坐,自有宮內教坊的藝伎出來歌舞娛賓。殿前廣場上,各家郡主、小官人奔來跳去,嬉戲玩鬧。大喜的日子,長輩們不忍責怪,便由着孩童們撒野。只是辛苦了負責照管的侍女、小黃門,不免顧此失彼,手忙腳亂。
房子陵隨父母入得太極殿,一路與衆親戚、世交通家問訊。俄而,看見霍青赫然在座。至霍房兩家互通問候,房子陵便施禮道:“許久未見,霍兄別來無恙。”霍青拱手回禮,道:“匆匆一別,整整三年矣。”靜儀公主與甄夫人正說着話,見他二人情形,不禁嘆道:“是啊,誰想這三年裡竟發生了恁多事。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甄夫人爲甄緱嫁與霍英一事,至今耿耿於懷,亦嘆道:“誰說不是呢?你總比我好些,好歹抱上了孫子。我這兒子,哎——不提了。眼看他弟弟倒要做爹了。”原來甄緱嫁與霍英第二年上也懷了身孕,此時已有六個多月了。說話間,夫婦二人上前來向靜儀公主、房駙馬行禮。
只見甄緱比婚前豐腴了不少,烏髮潤澤,面色紅潤,肚腹高高隆起,少女的青澀未脫,卻也即將爲人母。靜儀公主拉着她手道:“纔多久沒見,肚子就這麼大啦。怎麼樣?身子還好吧。一定得多走動走動,這樣生產時纔會順利。”甄緱道:“謝謝阿姨關心。緱兒知道。”靜儀公主點了點頭,想去故去的媳婦玉芝,心頭一陣唏噓。
甄夫人因沒見到小君虞,便問:“小少爺呢,沒一同來?”靜儀公主道:“來了。纔到宮門口,叫小丫頭派人抱進宮裡去了。說是這裡人多,等的時間又久。索性讓他在芳菲殿睡個午覺,和小公主一處作伴,等拜天地的時候再來。”甄夫人聽聞,說道:“不如咱們一同往芳菲殿瞧瞧去。小皇子多半也在那兒呢。”靜儀公主正有此意,便喚了甄緱同行。三人出了太極殿,坐了彤輦,往後宮西內苑去了。
“公主,您瞧。他們三個睡得多香呀。”阿奴坐在牀沿上,將蓋在皇甫珏、房君虞身上的錦被掖了掖。又探過身去,瞅了瞅睡在大牀最裡廂,剛剛出生四個多月的皇甫琰。他出生時未足月,體質有些羸弱。好在後天養育得法,現今並無大礙。白皙如玉的肌膚,精緻完美的五官,濃密如扇的睫毛,儘管只有這麼一丁點兒大,卻已經是個“氣死宋玉,羞煞衛玠”的絕世小美男了。
皇甫擎對於這個而立之年好不容易得來的大胖小子,寵愛到了極點。剛剛滿月,便封爲吳王,食邑兩千戶。每日辦完公事,一得了空,必去孺子室探望。儲君乃國之根本。皇甫琰的降生,使得朝廷上下歡欣鼓舞。所謂母以子貴,簡寧如今在金鵬後宮的地位,可說是堅如磐石,再也無人能夠撼動了。
“噓——輕點。”佳人倚在牀邊的繡榻上,朝阿奴打了個手勢,道:“等一下寶寶出去見了那麼些人在,又得人來瘋。今晚上勢必睡得晚。讓她多睡一會兒吧。”阿奴點點頭,躡手躡腳地下得牀來,坐到佳人腳邊,應道:“公主,您對小公主有所偏愛。您發覺了嗎?”簡寧道:“大概吧。她是頭生子嘛,當然寶貝咯。第一個稀奇,第二個就不稀奇了。再說了,做孃的總是喜歡女兒多一點。”
正聊着,漱霞進來稟報說,靜儀公主一行前來探望。簡寧正待起身往正殿相迎,便見靜儀公主與甄夫人相攜入得殿來。甄緱腆着個大肚子,由一名侍女攙扶着,跟在兩人身後。遂迎上前去見禮。
靜儀公主從漱霞口中得知,小傢伙們都在寢殿裡睡午覺,便壓低了嗓門道:“君虞怎麼樣?也睡了?”簡寧道:“姑姑真偏心,就知道惦記孫子。”靜儀公主捏了捏人兒臉蛋,笑道:“小丫頭,越發貧嘴了。”說着,與甄夫人同至牀前探視。
簡寧則挽住甄緱,問道:“近來感覺到胎動了嗎?瞧你臉色不錯呀。”甄緱道:“嗯,晚上動得可厲害了。這幾天整夜都給折騰得睡不着。臉色自然好啦。吃了睡,睡了吃嘛。”相識日久,甄緱與簡寧早已契若金蘭。說起話來,全不似當初那般講究。
甄緱將人兒略一打量,說道:“小皇子過滿月的時候,姐姐還有些發福。這麼快就瘦回去啦?”簡寧不無得意,應道:“當然咯。早就給我摸索出來了。等你生完這一胎,我把方法教給你,保證你很快也能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那廂甄夫人與靜儀公主站在牀邊端詳着三個小傢伙,面上滿是豔羨,說道:“你們都好福氣啊。唯獨我的青兒,什麼時候能給我添個孫子,哪怕是孫女也行。就犯不着看着別人家的孩子眼饞了。哎——”靜儀公主道:“太后她老人家盼孫子不也盼了十幾年。往後的事情,誰說得準。你別急,急也沒用。”甄夫人只是嘆氣。
大家在芳菲殿內吃茶聊天,打發時間。不消多時,三個小傢伙陸續醒了,便給各人抱在懷裡逗弄着玩上一陣。眼看申時過半,長樂宮傳來消息,倩寧公主從宮裡出發去崔府迎親了,簡寧便向靜儀公主等人告退片刻,好梳頭換妝。才換上了吉服出來,卻見皇甫倩一身新娘禮服,站在衆人面前。靜儀公主、甄夫人都驚呆了。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簡寧連忙迎了上去。心道:不是吧。這時候難道要上演《落跑新娘》?皇甫倩一把拉住人兒的手,便往耳房去。簡寧知她有話要說,便回頭向衆人笑道:“小倩恐怕是太緊張了。我同她說兩句便沒事了。”又吩咐阿奴去請殿外的嬤嬤等一等。不過說幾句話的功夫,耽誤不了吉時的。
裙帶未解,皇甫倩便一屁股坐在馬桶蓋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然後擡起頭來道:“雲姬,我不想嫁了。怎麼辦?”縱然已經想到了這一層,佳人仍是給嚇得不輕,忙道:“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爲什麼不想嫁了?崔公子不好嗎?是你親口答應的呀。”
皇甫倩嘟着嘴,將手肘支在膝上,捧着臉道:“可是......想來想去......我還是喜歡楓表哥多一點。”簡寧聞言,暗暗鬆了一口氣。原來還惦記着呢。乃勸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既已選了崔公子,便不好輕易反悔。你想想,要是今日悔婚,後果不堪設想。安逸侯是不錯。但他對你是個什麼態度,你也親眼瞧見了。自從去年行完冠禮,回了江南,就再也不肯到大都來了。去年年尾,太后發了數封信去催他。他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來。到此刻你都要成親了,他還不肯露面。我說一句話,你別生氣,他是拿你當親妹妹看待,並無半點兒女私情,所以才躲着你。但凡有轉圜的餘地,也不至於如此。就算你今日爲了他,不顧一切要悔婚,他也未必領你的情。你掂量掂量,到時候,吃虧的可是你自己。”皇甫倩悶頭不言語了。
簡寧見狀,一把將她從馬桶上拽了起來,說道:“外頭嬤嬤催得緊,一會兒傳到太后、皇上的耳朵裡,那可不得了。去崔府的路上,你慢慢想我的話吧。”乃將小妮子推出了耳房,一路送到殿外負責迎親的嬤嬤手裡。心中不由道:這媒人做得真夠嗆。
酉時三刻,有內侍飛鞍回報,倩寧公主在崔府的迎親儀式已經舉行完畢。即將出發返回皇城。簡寧這廂得了消息,便不再耽擱,當即與靜儀公主、甄夫人、甄緱帶着皇甫珏、房君虞,以及阿奴、漱霞等一班隨行侍女分坐數輛彤輦趕去外城太極殿。皇甫琰因爲年紀幼小,生怕鼓樂人聲過於嘈雜,驚唬到他,便由教養嬤嬤抱回了孺子室。
抵達太極殿前,下了彤輦,皇甫珏一見到廣場上有那麼些小孩在嬉戲,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進去。簡寧拉着她,不讓去。她非要去,一面使勁掙脫人兒的鉗制,一面懇求道:“媽媽!媽媽!我要去玩。你讓我去嘛,讓我去嘛。”簡寧道:“一會兒小倩姑姑就要到了。聽話!否則下次不帶你出來了。”
皇甫珏哪裡肯聽話,立時哭喪着臉,鼓起了腮幫子。一頓嚎啕大哭,眼看在所難免。簡寧拿她沒了折。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成何體統?和她講道理,得了,省省力氣吧。便蹲下身來,替小傢伙將披風繫牢,叮囑道:“玩一會兒就回來。不許欺負別的小朋友。不許摔交。聽見了?”皇甫珏“嗯嗯”地猛點頭。簡寧一鬆手,便興奮地衝了出去。
靜儀公主抱着小君虞,因道:“小公主性情倒好,喜歡熱鬧。君虞實在太安靜了。”簡寧起身道:“姑姑多慮了。君虞還小呀,等再長大些,就曉得怎麼玩了。他這樣乖纔好呢。”說着,將君虞接過來抱在懷裡,說道:“對不對?你最乖了。”便一口親在他小臉上。君虞有些害羞,垂下小腦袋,將臉蛋埋在人兒肩窩裡。一旁衆人都笑了。
在太極殿內坐得久了,鼻間充盈着濃郁的脂粉香氣,薰得人頭腦昏瞶。霍青信步走出殿外,站在月臺上,一手扶定雲石闌干。天色漸暗,看着暮色中那些在廣場上無憂無慮玩耍着的孩童,男人嘴角微微揚起,泛起一絲笑意。
忽然,感覺有人從背後一把抱住了自己。回頭一看,是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女孩。圍着猩紅的錦緞鑲白狐毛小披風,戴着白狐手套,耳朵上套着一對小小的白狐耳套。便問:“你是誰?爲什麼要躲在我身後?”皇甫珏仰起頭,衝霍青甜甜一笑。“我們在玩捉迷藏。你別動,讓我躲一躲。”說着,撩起男人玄狐大氅的下襬,鑽了進去。霍青依言,當真一動不動。
“你叫什麼名字?”霍青問。
“我媽媽叫我寶寶。”皇甫珏抱住男人的一條長腿,躲在他身前。
“你爹孃是誰?”
“喏,媽媽在那兒。”
霍青順着皇甫珏手指的方向望去,簇擁着的人羣恰好散開,佳人轉過身來,目光正與他相遇。就如張愛玲書中所寫:在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簡寧走上前來,開口第一句:“噢,好久不見。”
(第一部完謝謝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