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陽宮。
偌大的內殿裡,門窗緊閉,明黃的紗幔靜止不動,滿屋瀰漫着皇帝特享的龍涎香。在層層疊疊的簾幔之後,擺放着一張黑木七屏鑲貝牀,上面躺着一個人,褪下明黃色的龍袍,衣着一席素色內衣臥牀而寢。
只見那人的面色枯黃,肌瘦不堪,已經隱約可以見到臉上的凸顯的顴骨。平日就算是睡着的,也會不言而發的威嚴霸氣在今日卻不再往復,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萎靡不振與頹廢。
“皇上,您已經有兩日不上朝了。您看,是不是應該……”這時,門外響起了曹公公敲門的聲音,雖然是提醒,語氣裡也有隱忍不住地擔心和謙卑。
曹公公在門外附着腰,耳朵緊貼大門,安靜地等待着房內的人的回答。然而屋內依然是一片寂靜,直到曹公公差點以爲自己聲音太小,需要重新講一次的時候,屋內傳來了南傲天的聲音,伴隨着陶瓷撞擊到木門上的聲音:“朕愛怎樣就怎樣!誰還敢踩在朕這太陽頭頂上了?!”
“奴才不敢!皇上息怒!”曹公公聽到南傲天竟然發火了,嚇得是直接跪在了地上,要知道伺候了皇上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遇見皇上發怒的時候。不過,這一次的怒吼可不止是被他一人聽到的,站在他身後的,還有衆多文武百官們,他們都是因爲擔心皇帝的身體才從昭陽殿趕來的。可誰知,卻得到了個如此的回答,不僅是百官們驚訝,就連曹公公也在心裡暗暗驚訝不已。
可能是聽到外面沒有了聲音,南傲天又在裡面發出了狂傲的笑聲:“沒有了朕這個太陽,你們一個都別想活了!哈哈!滾!都給朕滾!”似在威脅,又似在炫耀的口氣,一清二楚地從房內傳到了衆人的耳朵裡。
原先還是鴉雀無聲的人羣,突然見開始起了竊竊私語,接着在曹公公的眼神下,衆人開始紛紛退了下去。而這次百官們的紛紛議論卻是出奇得一致,皆是表示對南傲天狂目中無人,飄忽不定的狂傲性格感到不滿。
正所謂“人多口雜”,南傲天喜怒無常,狂傲暴躁的性格,是與日俱增,已經嚴重超出了一個作爲君主應該具備的條件,當然,南傲天的形象也一天天的在官員們,百姓們的心裡降低等級。
如今宮中皇帝瘋癲失常,而太尉天罡也不在朝中,至於丞相文斐然由於是新官上任,年紀也輕,還不是能很好地控制如今的局面,以至現朝野制度渙散,表面還似平靜,底下卻已掀起了狂風暴雨。若當洪水氾濫時不加以整治,便只會令水流得愈深愈險。例如開國以來,在民間不曾出現的壓榨百姓,就漸漸開始了,而曾經的“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也漸漸消失了。如今,只要你行走在涼州的任意一條街道上,都能聽到街邊的孩子們在唱着一首流行的童謠:
太陽何時升起
何時在萬山邊升起
太陽何能發光
全靠世間萬物平衡時
太陽何時耀眼
全因腳下百姓載歌時
太陽何時墜落
正值遍地哀怨沖天時
幾許悲涼,這首歌中的“太陽”正是指那日南傲天摔罐破物所說的那句話,自喻爲太陽。而“萬山”,“萬物”,“百姓”,“哀怨”的解釋則是指平民百姓們,正是因有了他們這些衣食父母,纔有了今
日的“太陽”,而“太陽”卻自比光芒萬丈,狂妄自大,殘暴無良,百姓們都哀嚎埋怨,真想翻天覆地,問那“太陽”何時壽終正寢。
而在民怨昇天的時刻,有些人充耳不聞,盡情地享受榮華富貴,搜刮民脂民膏;而有些人卻一絲不苟,默默地進行着準備工作。
萬家燈火,斑駁闌珊,百姓們雖然生活開始出現困難,卻依然遵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正值黃昏時刻,涼州各家各戶出現了一名拜訪之人,此人雖是與他們完全陌生,卻也是一個美若天仙的男人。而那男人問的更是奇怪,只是問及覺得如今的生活如何,似乎關係到朝廷之事,卻又不似。男人問完之後,都十分謙和地言謝告退,匆匆離去。
月黑風高,樹影無蹤,天上地下早已被一片靜默的黑暗掩蓋。京城裡的高官貴臣們也已經回家歇息去了,享受天倫之樂,卻不知繁華之上用來擋風遮陽的瓦頂,正有一個帶有危險氣息的黑影在逐漸靠近潛入,是任何銅牆鐵壁也阻止不了的颶風,當用來掩飾裝潢的瓦礫被風揭起的那一刻,無論輕到塵埃,或是重如巨石,都只會隨風消逝,什麼都將消失渙散從而不復存在。
長州海域。
經過數日的整頓和加重兵力,又有了太尉天罡親臨邊境,使得士氣上漲,連出奇招妙計擊退吳閩兵,雖然都是一些小戰爭,卻都是有人在暗暗出謀劃策的。而那人不止是天罡,還有南靳月。這半月來,南靳月都在軍營裡和士兵們一起共吃共睡,全無一點太子架勢,且謙和賢德,協助天罡出謀劃策,使得如今已經平定了東邊境的騷亂。而南靳月在這期間,不但得到了士兵們的喜愛,也得到了天罡的認同,於士兵當然是不知道南靳月的真實身份,而天罡自是知道的。
他不得不對南靳月另眼相看,如此賢德之人,爲何皇上會廢除他的身份,向天下宣告太子駕薨?不過想起如今的皇帝早已不復往昔,不能與開國之時相比了,而未來的赤焰國怎可交給這樣的人繼續主宰?那赤焰國將會走向如何的道路,可想而知,所以,必須重覓一個明君將其取而代之了。
而那個合適的明君,此時在天罡心中也早已有了些定數,而他也是知道南靳月的心思,就算是謀反弒君,他所捧的新君主也是名正言順的,原是嫡長子,且才智賢德,實屬合情合理。
而於南靳月,他的心底也自是有了把握。這次平定東邊騷亂成功,便是已經完成了原先計劃的一半,如今只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吳閩國。
這裡是海的另一端,聚集着一些羣島,而組成了一個島國。此島國雖不足赤炎國土地面積大,勢力卻也非凡,這個島國便是吳閩國。而今日,吳閩國的皇宮裡也聚集了衆多官員,不爲別的,都是爲了上奏朝政之事,最爲熱議的,無非爲攻打侵佔赤焰國東邊海域之事。前些日子聽前線來報說是赤焰國從京都派出了武將之首太尉天罡前來援助,所以將本國的一萬海兵們都擊退了回來,羣臣們更是憤怒,想要請兵反擊。
而端坐於龍塌上的櫻町天皇卻不動聲色,看了看殿下爲了爭執而面赤耳紅的羣臣們,幽深的眼眸裡流轉着異樣的神色,緩緩說道:“再次出兵攻打的事,就先不採取了。”
話音剛落,殿下便像炸開了的油鍋子
噼哩嘩啦地響了起來。羣臣們的面上無一都是寫着不解、憤怒、激動的表情。
“愛卿們,請聽朕細說道來。”櫻町皇帝看着殿下的騷亂,也不慌不忙,淡定地向他們說道。
“如今赤焰國京都派來精兵與猛將,還有奇人在背後出謀劃策做軍師。並非我國無奇才異士,而是我方與他國領土相隔一水之差,現士氣大降,且他人威風正上漲,若我方經水路再攻打,只怕是得不償失!”話音一落,全場又立刻寂靜了下來,皆呆若木雞地看着居高臨下的天皇,將他的話重新倒帶斟酌了幾次後,終於擺出了一副恍然大悟之態,這纔將爭執之事平息了下來。
一大麻煩,算是解決了。而櫻町天皇卻還有一個不繼續攻打赤焰國的理由沒有說出來,那是不能說的秘密,也就是在那敵對的一方,卻有着他牽動着他的心的人,毀滅她的祖國,教自己如何下手?
思索至此,梔夏的樣子又浮現在自己的腦海,她的一顰一笑一眸,古靈精怪卻溫文有禮,大大咧咧卻又細心極致,各種形容詞用在她身上都十分貼合而又矛盾,接着便是相互抵消。或許在他心裡,根本沒有一個形容詞能形容她在他心裡的地位。
赤焰國涼州。
儲陽宮內,明黃的翡翠碧玉龍牀上躺着一個瘦骨嶙峋,兩眼發黑,雙頰凹陷的男人,他的兩眼早已失去了世間上任何的光彩,空洞無物,彷彿世界末日就快降臨。然而對他來說,的確如此。只見他在那張華麗高貴的牀上痛苦地翻滾着,雙手在向各方向掙扎着,雙目緊閉,面目猙獰,彷彿似在有什麼抓着他的脖頸,至他於死地。
“恩——”發出一連串的悶哼,那男人卻是越來越痛苦,從心裡散發到骨子外,彷彿像隨時都可能爆炸般,而他的體溫也在忽冷忽熱,皺如雞皮的皮膚上似有千萬只螻蟻在爬行。爲什麼今天他會覺得心癮大發?饒是心裡渴求着某樣東西?然而疼痛和煩躁的感覺讓他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站於旁邊的侍女公公們都急成了砂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卻也想不到辦法,只能乾等着御醫過來。然而就在御醫趕到的時候,躺於龍牀上的男人平靜了下來,不是因爲御醫來了,而是他的末日到了。
只見他緩緩垂下掙扎的雙手,緊閉的雙眼鬆弛了下來,面色變得緩和,整個人都恢復成了剛入睡般的模樣。待御醫走上前把手搭在他的脈搏上試探,御醫先是一震,然後轉過頭對着衆人搖了搖頭,便退了下去,留下背後一羣震撼嚎哭的人。
雖是在嚎哭卻毫無情感可言,自古帝王皆悲哀,歷代自稱爲孤,自是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你是一個人,一無所有,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人,不帶走任何東西,就連別人對他的情感,恐怕也沒有一分一毫,即使他曾是一代君王。
然而南傲天卻死得也算明白,就在他斷氣的那刻,捕捉到了黑夜中的最後一絲白曦,原來呵,原來呵,他,還是沒有放過自己啊!那她呢?一副明瞭卻又不捨之態呈現在了南傲天的臉上,似乎還在留戀着什麼,卻無奈依然還是兩腿一蹬,嚥下最後一口未能說出的氣,亡靈渡上空,年華已無歸。
建國十三年十二月乙卯日,始國帝心猝而死,駕崩於儲陽宮,終其一生。享年三十有一,廟號南高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