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書場》 第09節 書場開張
“嬸,我覺得,茶館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應當改改法子。”吳名分析了“快來茶館”的經營情況,着重分析了茶客的來源。
這響水街場不大,卻有七八家茶館,爲啥?因爲進入了人民公社後,許多行業都被供銷社壟斷了,私營個體商鋪無供貨渠道,自然就做不成生意了,比如布行,米行,肉行等。其它行業呢,允許個體經營的不多,如鐵匠鋪,小吃店等行業。關張的商鋪只好向這幾個少數行業轉化,其中尤以小吃店最多,再次便是茶館了。客源只有那麼多,經營的店鋪多了,生意自然就難做。
對這些情況,母親是清楚的,也着急上火,但是,又想不出破解的辦法。
吳名的分析合情合理,或許這小子真有破解之道哩。
“名子,快說說你的試試。”愛男母親大致明白了“試試”的意思,露出了滿滿的期待。
愛男滿臉疑惑而又滿是期待地盯着吳名。
吳名對着愛男笑笑,他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其實挺美的。“嬸啊,愛男,我尋思,咱快來茶館,能不能改成書場,換個經營辦法?你們要是覺得可行呢,就試驗一下,要是不行呢,就當我不懂事,胡言亂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吳名啊,一開口說話,就激動,一激動,就打胡亂說,也不管說得對不對了,反正按照他的理解,就是這麼個意思。
“吳名啊,你也知道的,咱這個幾十年的老店,不死不活地耗着,遲早也是個關張,如果有辦法,放手一搏,或許還能起死回生哩。咱娘倆就聽你的,你說咋的就咋的。”
吳名提議的經營方式,愛男的母親是懂的,只是沒往這上面去想,再則,也沒有講書的人啦。現在聽吳名一說道,覺得可行。再想,這吳名小子,嘴巴挺甜的,倒像個能說會道之人。總之,似乎可以“試試”。
愛男呢,巴不得哩。因爲母親要趕吳名離去,她心中實在捨不得,但是按照茶館目前的生意狀況,平添一張嘴,而且這張嘴還挺能吃,確實難度不小,沒理由去阻止母親。母親知道她的心思,也想成全她,但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卻又那麼大。
她這兩天正氣頭上呢,聽到吳名的說道,看到母親眼中重燃起來的希望之火,她真想抱着吳名啃上兩口。
其實,吳名也沒說清楚自己的想法,三人就着昏黃的煤油燈光,熱烈地討論了大半夜,總算擬出了個大概來,就是在現有經營方式之外,增加“說書”這個項目。
“說書”,是我們響水鎮對“笑笑書場”吳名主持的“講故事”的通俗說法。好像按照比較書面,比較規範的稱謂,外面叫做“評書”。據伍玉平說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這四大古典名著,都是由“評書”啦,“彈詞”啦,“說話”啦等等之類演變而來的,演變到現在,就成了四大名著。
哦,補充說明一下,“真三國,假封神,擺起西遊笑死人。”《紅樓夢》好像不是評書,可能是我把書名記錯了,還有本名著叫做《金瓶梅》。對,對頭,不是《紅樓夢》就是《金瓶梅》了。
我是一個極好學的人,照了孔老夫子的話說,不恥下問,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知得有《紅樓夢》《金瓶梅》這等奇書,我是自然夜不能寐,方興未艾,便說與伍玉平那老小子,希能借我一觀。嗨,這老小子,竟說我看不懂。
看不懂?嘿,老叔我會看不懂?於今想來,定是這傢伙心眼小哩,怕我把書弄丟了哩,怕我不還與他哩。嘿嘿,也不借個別的由頭,竟敢誣衊於我,說是看不懂,氣死我也。
總之麼,反正,我是沒看過《紅樓夢》的。據書名而知大意,這本書恐怕也沒講啥子好東西。你想呀,紅樓夢,紅樓夢,住在一座紅色的樓裡,做着夢,會是什麼個夢?我也常做夢的,夢中多是愛男母親那個老孃們兒,我總夢見她用色迷迷的眼神勾引我。哦,想起來了,伍老兒給我說過,這《紅樓夢》還有一個副標題,叫做《金陵十二釵》,“金陵”,就是用黃金砌成的墳墓,“十二釵”,就是十二個女人,連起來理解,用金子砌的墳墓裡埋着十二個女人,十二個女人,爲啥不分開埋,要埋在一堆?我敢肯定,這《紅樓夢》多半不是什麼好書。
這《紅樓夢》我看不懂,那《金瓶梅》總該看得懂吧?總該借我一閱吧?伍玉平那老小子又說,沒有。不可能,絕無可能,他怎會沒有?我心裡自是明白得很,這是明目張膽地拒絕於我了,,氣人哩,爲這事兒,老叔我巴心巴肝地傷心哩。再後來,我和於小山搞熟了後,曾淡淡地向他提過,想借這破書一閱。沒想到,這於小山,竟也裝出一幅目瞪口呆的傻樣兒,瞪了我半天,那表情,壞壞的,噁心!
扯遠了,扯遠了,又犯了吳名小子類似的錯誤。
反正,三人的意思,就是以“說書”爲由頭,把茶客給拉過來。
三人取得一致意見。這是當然的。你想,愛男巴不得吳名留下來,吳名呢,其實是捨不得離開,問題的關鍵在愛男的母親。
但這關鍵的問題其實根本就不是問題。又不是要她去接客,更不是賣房售地,只不過是增加“講故事”這麼個事兒,“試試”成功了,皆大歡喜,失敗了呢,沒有任何損失呀,也堵了愛男的口,是吧。
母女倆興致頗高,吳名卻沒了興致。爲啥?這事呀,對愛男母親而言,是再小不過的小事,可對他而言,卻是天大的大事。這事要是失敗了,他將失去愛男母親的信任,他將不得不與愛男分手,這些個,他還可以忍受,更有一樣,是他根本無法承受的。他愛聽別人講故事,也愛講故事給別人聽,他想起自己一個人睡在牀上,自己給自己講故事的事來,他是在差不多發瘋的情況下,來找愛男的。在這個茶館裡,他找到了樂趣,聽茶客講故事,他會聽得津津有味,把自己的故事講給茶客們聽,茶客們高興得手舞足蹈,不亦樂乎。他覺得,這就是他生活中最快樂的事。一旦“書場”失敗,他將重回雙坪山那發瘋般的痛苦之中,他將真的發瘋。
所以,這個事呀,只許成功,不能失敗。
何況,古人說得好啊,男子漢大丈夫,不說話則已,一說出口,那就是四匹馬也追不上的。
愛男和母親在樓上嘰嘰喳喳了整夜,他也在牀上翻滾了整夜。他在思考着“說書”的每個細節。古人說得好啊,下棋的人往往犯糊塗,站在旁邊看的人才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明天,去拜訪一下伍玉平老師,讓他給再定奪定奪。
第二天,吳名吃過早飯,問愛男的母親借了十元錢,就出了門。
傍晚時分,汗涔涔地回到快來茶館,揹着一個大包。
愛男跑到門口,接下大包,打開一看,是一大摞圖書,《林海雪原》《大鬧龍宮》《三打白骨精》《哪吒鬧海》《青年近衛軍》,多得很,都是連環畫。
吳名還抱着幾張白紙,一瓶墨汁,提着一瓶茅臺酒,一斤葉兒煙,剩下一元多錢,全都還給了愛男母親,囑咐道:“明天割三斤豬肉,再買兩斤紅薯粉條。”
母親沒有多問,吳名也沒多做解釋。
第三天,逢場日,上午十點左右,快來茶館裡茶客不多,四五個,其中有我。這幾個茶客,其實都是響水街場上的二混混,毬事沒得,我便約了來,灌上一壺老茶,閒嗑。
吳名站在店門口,東張西望的,見一人到得店外,慌忙迎出,恭恭敬敬地把這人請進門來。
我們忙站起來,十分恭敬地問候:
“伍先生好!”
“伍先生早!”
原來,吳名所說的高人,就是伍玉平老師。
愛男沒見過,愛男的母親卻是見過的,那是在土改時槍斃土匪惡霸的公審大會上,這位高人伍玉平,是端坐主席臺正中的。
伍老師品過鐵觀音,從隨身包中取出毛筆,這是一管特大號毛筆,在盛着墨汁的碗中打兩個滾,吃足墨汁,然後在桌面上鋪開紙來,一張白紙,長近三米寬近八十公分,提起筆,寫下四個端端正正的趙體楷書:“笑笑書場”,這是伍老師取的店名。然後,在一整張白紙上,寫下“快來茶館整修,三天後續業”,另一整張白紙上,寫下“笑笑書場整修,三天後開業”。
吳名和愛男忙忙地上前來,擡了大紙,小小心心地平放在地,母親則癡癡地站在一旁,和衆人一起看伍老師揮毫。
伍老師寫完,擲下筆,端詳了一下,自覺還過得去,就同茶客聊起天來。
伍老師是這響水鎮的名人,不認得他的人還真沒幾個。有幾個經過茶館門口的人,督見伍老師,便進來與伍老師問好敘話,店裡熱鬧了起來。
字是好字,端端正正,風流倜儻,但我最欣賞他寫字的那幅範兒:桌上平鋪白紙,吳名按左角,愛男按右角,那老孃們兒,呆呆地立在伍玉平身旁,吹氣如蘭。
只見那伍玉平,左手抱右手成拳,轉動幾圈,再右手抱左手成拳,轉動幾圈,提起那臂膀粗的毛筆來,深吸一口冷氣,鼓着腮幫子,抖動手腕子,筆鋒迅速劃過紙面,便留下黑墨痕跡,唰唰唰,唰唰唰,如是者四,把筆往桌上一扔,退後一步,背絞雙手,端視桌面,爾後微微一笑,完了,一切都完了。
午飯是愛男母親精心烹製的,三葷兩素,量不多,卻很精緻;酒是茅臺,好酒,不貴,但不好買,是吳名託了一個同學,從供銷社專供櫃中買的。
那時的茅臺酒跟現在的沒比,酒是絕對正宗,十年陳釀,價格呢,六元八毛一瓶,但限供,憑專供票纔買得到。
爲準備這頓飯菜,吳名可是花了血本的喲。不過,伍老師能專程前來爲他捧場,那是怎樣的一份榮幸啊!不說別的,只那“笑笑書場”四個字,能爲這店子拉來多少主顧,你知道嗎?這頓飯,哪怕就是再花上百倍千倍的代價,也值!
老孃們兒呢,也懂這個理兒,整天和茶客打交道,聽着茶客們擺談到這伍玉平先生,她知道,“伍玉平”三個字是金字招牌。但她無論如何也搞不懂,這個吳名臭小子,憑啥本事,居然把伍老師給弄了來捧場?
酒上四杯,愛男的母親平時是不喝酒的,愛男則從來沒喝過酒,要推託。
母親勸,愛男不聽。
吳名勸:“愛男,看在我鞍前馬後鞠躬盡瘁赴湯蹈火的份上,我們一起敬恩人伍老師一杯,行不?”
愛男斜眼瞪他,端起酒杯,與伍老師碰杯,“您老是吳名的恩人,也就是我張愛男的恩人。”一仰脖,咕嘟,杯乾酒盡。
伍老師幹了愛男的敬酒,笑眯眯地盯着老孃們兒,“想我伍玉平,在雙坪山的第一屆學生,這吳名小子書讀得最差,將來呀,最有成就的一個,就是他了。嫂子,眼光不錯啊!”
母親盯着伍老師,大張着嘴,半天沒反應過來。
愛男則用一種怪怪的眼光看看吳名,丟下一個媚眼,臉紅着,上樓去了。
下午,吳名開始了他人生第一次講書,聽客呢,只有三人:伍玉平、愛男和母親。
哦,我也在場,屬於編外聽衆。
說書情節是《武松打虎景陽岡》,這是吳名實戰前的一次演練。這吳名小子,說書的專長是善於想象鋪張,插科打諢的逗笑,離奇怪誕的情節,手舞足蹈的做派,通俗易懂的比方,無不帶有吳名獨有的韻味。聽到**,武松三拳打死惡虎,這哪裡是打虎呀,分明是好漢武松在逗大貓玩兒呢。
愛男母女捧着肚子大笑,在條凳上扭作一團了。
這是吳名第一次正式說書,又是當着伍老師講,比較拘謹,並沒有完全發揮出來。伍老師也笑得非常開心,僅就說書的噱頭、嬉口、笑料、包袱、做功等基本要素作了簡單指教。其實伍老師也沒有說書的專長,只是略知一二,但這吳名講書的目的,不外乎是拉客,吳名的講口已經足夠了,也用不着什麼多多指教。
三人又就書場——其實就是打着講書的由頭的茶館——經營事項請教伍老師。
伍玉平只提了一點:“書場只擺八張桌子足矣。”
這話怪怪的。
從此,響水鎮就有了第一家說書茶館,而且其生意一直長盛不衰。
這書場,名喚“笑笑書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