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書場
第23節 大丫二丫
沒了吳名說書,也就沒了茶客,也就有了大把大把的空閒。古人尚雲,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我便逮着這難得的休閒時光,把日記翻了又翻,看了又看。
照了於小山的提議,更受了若芷娘們兒的威逼利誘,咱把笑笑書場的歷史整理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第三遍了,自我感覺極不滿意:簡直就是流水帳嘛,半點文學名著的味道都沒有嘛。
那日,墳頭談話,從於小山嘴裡知道了舊街改造計劃,知道了咱笑笑書場的未來,不僅要完整地保留下來,原封不動地、原汁原味地、原始風貌地,保留下來,咱這懸着的心呀,不再懸着了,終於開花結果了,最終呢,胸有成竹了。
懷舊?嗨,懷舊就懷舊唄,咱老金,被人誤解,被人委屈,甚或蒙受不白之冤,又不是一次兩次的了。懷舊就懷舊唄,咱老金,不與你等無名鼠輩計較。
一想起於小山描繪的美好前程,咱就激動,咱就浮想連翩,咱就夜不能寐,咱就方興未艾……
你想你想,咱老金,能不夙興夜寐麼?能不輾轉反側麼?咱笑笑書場,將要枯木逢春了,將要舊貌換新顏了,將要海枯石爛永結同心了,哦,錯了錯了,不要永結同心,改改,改改,滄海桑田了,永垂不朽了。能不激動?咱這百年老店,哦,也就是咱笑笑書場……
——哦,不及百年?四五十年總有噻,就不允許咱老金誇張誇張?
各位看官,不容易呀,着實不容易呀。自打30歲,咱老金,做了這笑笑書場的正式員工,迄今算來,四十有一年矣。人生有多少個四十有一?有多少個一萬五千天?又有多少個白天又黑夜,潮起又潮落?
且休激動。反正人影也不見一個,這滿腔的洶涌澎湃,無人見得,也無人聽得。
這日記,詳實而周全,厚厚五大本,百萬字,也虧得咱老金,有這等先見之明。
且把咱與笑笑書場的糾纏不清,再梳它一梳。
最美好的記憶,莫過於兩個丫丫。
大丫張名名,小丫吳愛愛。
大丫是1970年4月生的。滿月那天,老孃們兒抱出來見客,這客呢,其實就是聽書的茶客。
大丫長得秀秀氣氣的,挺像吳名小子,大家都喜歡,逗弄的人很多。
本來呢,這大丫靜靜的臥在外婆的懷裡,安安詳詳地,閉着小眼兒,時不時地還咋吧一下小嘴角,似乎是在品味着媽媽的奶味,可愛極了。可能是聽得茶客們開心而誇張地稱讚,半睜開眼睛,哇哇地哭起來,無論外婆怎麼哄弄,總不停下哭叫,後來連聲音都有了些嘶啞。
我看丫頭實在哭得可憐,就俯到丫頭耳邊說:“丫丫乖,丫丫別哭,爺爺看着心疼哩。”
沒想到,奇蹟發生了,那丫頭居然就停了哭聲,似乎睜開眼看我,似乎還裂開了嘴直傻笑哩。
老孃們兒見狀,先是定定地瞅我,像看一個怪物似的,然後不容分說,把丫頭往我懷裡一塞,拍拍兩手,轉身就回樓上去了。
衆茶客也頗感詫異,都紛紛誇說這丫頭與我有緣。有的說,讓我收這丫爲乾女兒,我白他兩眼;有的說收作幹孫女,我就還之以笑。
這大丫,從此就賴上了我,總時時糾纏着我。外婆似乎也發現了其中的奧妙,大丫一哭,就往我懷裡送,要不就扯着嗓門喊:“爺爺,爺爺,大丫要你!”
我們這裡的規矩,是孩子滿月那一天才取名。
爲這丫頭取名,愛男和母親爭執起來,而且爭執得不亦樂乎,不可調和。書場晚場打烊後,召開了全體員工大會,專爲調和這個不可調和。
雙方仍各抒己見,都不退讓。愛男堅持隨父姓,外婆則堅持隨母姓,吳名呢,臭屁也沒一個。
這個時候,我的重要性就凸顯了出來。
我說:“取父姓呢,外婆不高興;取母姓呢,愛男不高興,這個事,難辦。古人說得好啊,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啦。”
老孃們兒白我一眼:“廢話比文化多。”
“屁話。”愛男也扁起嘴來,“再裝窮酸,我不讓你抱我的大丫啦,免得影響了咱大丫的智力發育。”
外婆接嘴說:“老夥計,這麼簡單的事,還能難得倒你?有屁快放。”
我說:“其實呢,這事說難也難,說不難呢,也容易得很。”
“那就說說,叔,說說。”愛男催促道。
我說:“這姓吳姓張都沒啥,不就是給娃取個呼號嗎?本着兼顧雙方,平等協商的原則呢,我提議,就從愛男和吳名的姓氏名字中,各取一字,如何?”
衆皆疑惑,“啥意思?”
我:“唉呀呀,各取一字麼,便是姓氏從母,名兒呢便隨父,姓張名名。哈哈,張名……”
愛男仍覺得委屈了吳名:“叔,這……”
我說:“別急,愛男,別急,且聽金叔爲你下回分解。這頭娃哩,母姓父名,那麼,二娃呢,就顛個個兒,父姓母名,對,父姓母名,高明,高明!”
衆皆甚是疑惑,“高明?咋就改作高姓了?”
“唉呀唉呀,我的意思呢,是我這主意高明。看你一個個,怎就盡皆智力障礙了呢?”
老孃們兒半嗔半樂:“哦呸,你才智力障礙哩!”
“嘿嘿!嘿嘿!”老孃們兒這表情,就是讓人舒坦,“我意呢,這二娃,如是男娃呢,就取名吳男,如是女娃呢,就喚作吳愛,咋樣?”
“哈哈!”老孃們兒捏起兩隻粉拳來,輕輕的,直往我肩部背部招呼,“張名,吳男,哈哈,高明!高明!”
吳名一聲不吭,正用了全部心思,專心對付那半隻滷豬蹄,忽然冒出一句話來:“設若……雙胞胎……如何是好……嗯……雙胞胎……”
“討厭!”愛男瞪一眼吳名,臉紅紅的,很俊俏。
我爲難起來:“雙胞胎……這名兒……”
“哈哈……雙胞胎!哈哈!雙胞胎……”老孃們兒樂得那個,花枝亂顫,全身直抖,“雙胞胎,這就對了。生,狠狠地生……有你金叔哩……”
我可不上當:“嗨,這事兒,老闆娘,與我無關,無我無關……”
外婆可不高興了:“咋就與你無關了?”
我盯住她說:“你說,我是做這丫頭的爺爺好呢,還是做外公好呢?”
外婆:“呸,我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愛男笑眯眯地盯了母親,“我說叔呀,你看,把我媽急得,叔呀,你咋個不加把勁呢?”
我盯着老孃們兒:“愛男呀,這事,怪不得我喲。不是我軍無能,是共軍太狡猾了。”
“你呀,叔,不是我教訓你,”愛男笑道:“電影裡還說哩,再堅固的堡壘,都是從內部攻破的,是不是?”
老孃們兒幽幽地看着我和愛男鬥嘴,不答話。
話說,這大丫,愛哭的脾性總改不了。不管什麼事,不合心就哭。一哭,老孃們兒就往我懷裡送。我呢,就得放下一切活計,抱了大丫,遛街。
後來,上學了,這大丫仍是愛哭。作業作不起,哭;母親批評了,哭;教師表揚了,回到家來,也要哭。那個哭呀,嘻哩嘩啦,一塌糊塗,並且,總要偎在我懷裡哭。哭過一陣,又自個兒哈哈哈哈地笑起來。
誰也摸不着頭腦:這大丫爲甚而哭,又爲甚而不哭。
我家大丫,張名名,1987年高考,成績麼,不提也罷。但是,咱家名名,唱歌跳舞卻是拿手的長項。故而,藝術特長生,考入了省藝術學院,畢業後留校作了教師。
名名是在三河縣一中讀的高中,有個同班男生,名喚蔣志偉的,很是仰慕我家名名。
這蔣家小子,本來呢,憑了他的高考成績,復旦啦、南開啦,甚或清華啦,北大啦,都是志在必得,手到擒來的。偏偏,我家名名考在了省城,偏偏,這蔣家小子就填報了西南大學,專攻旅遊學業。後來,畢業,省旅遊學院任教。
我家名名和蔣志偉的新婚大喜,是1992年8月。兩年後,生子蔣雙河。爺爺奶奶聞得喜訊,竟別了雙河縣城,千里迢迢地入住省城,專專心心地帶起孫子來。
二丫呢,是1972年6月生的。按了當初的約定,取名吳愛愛。
二丫愛愛,論起長相哩,簡直就是克隆了母親愛男,那脾性,卻又完全是個小子的作派,最喜歡的事兒,便是千方百計地設了法子,作弄於我。
二丫最喜的事情,是遊戲;最喜的遊戲,則是騎坐在我的背上,勒令我四肢着地爬行。丫頭給這遊戲取名:騎馬馬。
往往是茶客最多,書場最是熱鬧的時候,這丫頭,便糾纏起我來:爺爺,騎馬馬!
我可不願哩。我不願,二丫就哭;二丫一哭,大丫就跟了哭,抱着我的褲腿,放聲嚎叫,不達目的不罷休。
唉呀唉呀,兩個丫頭片子,這麼一哭,我就只好俯首聽命,趴下身子,四肢着地,任由兩個丫頭片子擺佈。
整個茶館鬨笑四起。
兩個丫頭聽得衆人大笑,玩興更濃。一個騎於我背,一個用了棍子,老在我屁股上指指掇掇,口中還吆喝:“駕,駕,馬馬乖,馬兒不吃草,愛在地上跑。”
後來,我終於找到了破解之道。
我不是負責拉回“雙坪山牌”山泉水麼?每次拉水,我總向於家老美女討要點吃食,或時鮮水果,或乾果堅果,揣了在身上。每當兩個丫頭要我蹲下時,我就擠眉眨眼地裝出可憐相。兩個丫頭知道我身上有果子吃,就搜遍我的全身,搜盡我的水果,揣入自個的衣兜,躲到樓上去享受。
1996年8月,我家愛愛,嫁給了蘇能。
蘇能這小子,蠻標緻的後生,說話做事也實在,據說是三河縣縣委書記的秘書。
1999年1月,我家二丫,生了雙胞胎,大女蘇可美,二女蘇可麗。斷奶的時候,就送回到外婆家。
從此,老孃們兒就做起了專職保姆,書場的一應事務全都交託給了我。
愛愛說,上月,蘇能這小子,已然做了副縣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