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書場》 第10節 伍玉平
伍玉平,何許人也?
四十掛零的普通人,一米七左右的個子,身材普通卻很板紮結實,胖乎乎的面相十分和善,永遠掛着笑容。當他與其他人對面而過時,便一邊點着頭打着招呼,一邊把嘴角努力地向兩邊抻着,抻着,本就顯胖的面頰上立即隆起兩個圓滾滾的肉囊,上下眼皮拉近距離,大而圓的眼睛便變成細細的一條線,眼光溫柔地從眼皮的縫隙中放出來,給別人的感覺彷彿永遠有着無窮的喜悅,透過每一個毛孔往外洋溢。
任何熟悉他或不熟悉他的人,哪怕剛剛纔與他一面之交,都會從心底裡說,這是一個好人。你會不知不覺地想起那尊憨態可掬的羅漢——彌勒,永遠腆着一個光光的圓圓的大吐子,永遠咧着一張憨憨的純純的笑臉兒,再配上一副對聯,作它完美的詮釋:
大吐能容,容天容地,容天下難容之事;
開口便笑,笑古笑今,笑世間可笑之人。
面對這麼一個人,或者面對這麼一新尊佛,你會情不自禁地生起無限的親近和崇敬。
這個人,確實配得上人們的評價——一個真正的好人。
他經歷過那麼多驚心動魄生死懸於一線的傳奇人生,也從容平和地享受過那麼長時間甜蜜而美好的生活,是這一切鑄就了他的永遠而泛爛的笑,鑄就了他哪怕面對屈辱和死亡也永遠浮在臉上的笑,因爲他知道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他把這種自我認知掩蓋在濃濃的笑容中。
如果你的觀察足夠仔細的話,你會發現,他的好像永遠相同的笑容,還是有區別的。有時是善意的笑,有時是帶着嘲諷的笑,有時是開心的孩童似的笑,有時是壞壞的讓人羞慚讓人難受的笑,有時是發自心底的純純的笑。
而更多的時候,則是堆出來表現給別人看的——皮笑肉不笑。
正像他的笑讓人不可捉摸一樣,他的身世也同樣讓人疑惑重重。
老一代山民還是曉得一些歷史事件的,有些就發生在他們身上或他們身邊,有些則由上一代人口口相傳,烙在了後生者的記憶中。
1949年年末,大軍進軍大西南,追殲在大陸上的殘餘勢力。其時,伍玉平是百萬大軍中的一員,任着師長的隨身侍衛。
成都戰役結束後,李米兵團向着滇緬邊境潰退,其中一部走錯了路,誤打誤撞繞到了三河縣。伍玉平所在的部隊尾追至此,就在三河縣外的小高山打了一仗。國民殘部沿那條據說通往雲南的公路乘車逃走,聽說最後逃到了一個叫做緬甸的外國去了,還有一些敗兵逃進大山,做了山非。
解放大軍繼續追擊敗兵,這伍玉平卻留了下來,率一支小分隊深入橫斷山,剿滅了山非。
剿非結束後,上級本來準備讓他主政三河,卻被他拒絕了,只願做個普通的幹事,協助民選縣長開展土地工作。
再後來,新政權決心發展地方教育,他就主動申請到三河縣下轄的響水鎮。
就這樣,伍玉平成了響水小學校的公辦教師。
這伍玉平,滿腹經綸,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又文武雙全,戰功赫赫,幹嗎有縣長這位的官位不坐,卻要跑到響水鎮這樣一個偏之又偏僻之又僻的窮地方來做一位教書先生?幾乎所有的山民不理解,其實呀,領導也不理解。
領導心裡那個急呀,這個伍老革命,腦殼裡想些啥?是不是革命意志蛻化了,還是有啥私心小九九在作怪?領導於是一個接着一個,一茬接着一茬,做他的工作。
主政一方?嗬嗬,不行的!不行的!,佔着茅坑不拉屎,不行的!不行的!,
老革命,大功臣,不,我的老祖宗吔,你老人家倒是發個話呀,到底啥想法?
嗬嗬!還是做我的老本行吧。我不是做過幾年的教書先生麼?對!嘿嘿……先生!先生!
當然,這些都僅流傳於山民們的閒餘之談,作不得真。
吳名曾把這麼些個事,編成了一段說書,更是作不得真的。
響水鎮,這個山高黃弟遠的地方,山民對子女讀書本就不重視,加上能供子女上學的家庭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有清以前,乃至民之國初年,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整個響水鎮只有一所私塾。
民之國前期,大概就是1920年前後吧,響水鎮纔有了一所國民小學,只是這裡的山民大多不重視子女教育,加上又兵荒馬亂的,學生人數時多時少,時有時無,辦得並不咋樣。
三河解放後,新**立即着手辦了三件大事:剿非求穩定;土地求鞏固;教育求發展。
經過鎮村各級領導的說服教育,當然有些時候可能也採取了一些強制性措施,新的響水鎮小學就運行起來了。
再後來,人口遞增,生活改善,特別是老百姓對教育的重要性有了一些起碼的認識,各村開始籌辦村立村管小學,響水鎮小學也升格爲中心學校,設有小學和初中,並對各村辦村管小學負指導之責。
這已經是1952年的時候了。
三河縣是橫斷山脈與川中平原交匯之處的山地淺丘地帶,歷爲蠻荒未化之地,內地的各種新鮮和新奇,都要經過較長的時間纔會波及到這裡,往往要遲個一段時間,正如一個行動遲緩的老人,行動起來總要比青年人慢那麼個一拍半拍的。
歷史學家們對這段時間的中國現代史進行了長篇累牘的回顧和分析,也有許多作家作品用文學的形式作了同樣的工作,重點關注的是解放、剿非、土地、“衛星”及隨之而至的大辦鋼鐵、三年時期等等重大歷史事件,也有個別學者對當時全國聞風而起的“全民大辦教育”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探討。
主流觀點對全民大辦教育還是持肯定態度的,畢竟“教育是興邦之本”“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改變人生”這樣的古訓舉不枚舉,畢竟這樣的觀念深入人心幾千年。但也有一些可能有些偏頗的觀點,認爲在當時的國勢民情之下,猛然一下子來個全國“大辦”教育,是不是有點急於求成甚至急功近利了?甚至還有些學者認爲,緊隨其後展開的“大前進”“大辦鋼鐵”等等“衛星”運動,是不是就發韌於此呢?
民之國時期的國民教育學制,初級小學三年,高級小學三年,初級中學三年,高級中學三年,解放初期仍沿用這種學制。不久後,學制改革,初級小學和高級小學合併爲小學教育,五年,初級中學二年,高級中學二年,一直到恢復高考後,才又恢復到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從這種學制變化中,似乎也可以看到“大前進”的影子。因此,有些非主流的觀點,似乎也不是完全沒有一點兒道理的。
學者文人的探討我們在此就不贅述了,但當時在響水鎮所轄各村開辦村辦村管小學,難度是相當大的。教師?沒有。教室?沒有。教材?沒有。學生?沒有。真正的是一窮二白啊!
辦法總比問題多,或者“只要我們下定決心,任何人間奇蹟都能創造出來”。教師,中心校選派一個到各村,再從各村適當人員中遴選一些;教室,就利用各村私塾、教堂、祠堂等舊有建築改造,連這些可用舊資源也沒有的,那就分散到房屋較多的人家去分班開學;教材,由教師在裁成書頁大小的白紙上手抄;學生,由各村各組幹部逐戶動員。
伍玉平推了響水鎮中心學校的校長的任命,做了學校的教導主任。現在,他又軟磨硬泡地辭掉了教導主任的職務,到雙坪村小做了教師。
分派到各村小的公辦教師,其實是一個全職人員,既是校長,又是教導,更是教師,還是炊事員。
還好,經過近兩個月的努力,問題一個一個地被解決掉了。
全村五百多戶人家三千多人口,首次招收從八歲至十二歲的兒童,後來放寬到十五歲,六百多個在冊適齡兒童,逐戶走訪,收入學生一百八十多個,統編爲初級小學一年級,設四個班。
教師呢,面向全村招聘,讀完小學,或者入過四年以上私塾——年齡不論,男女不論,當然,成0份不能不論:地富者不行。
李家祠堂不是空置着麼?正好物盡其用。
李家祠堂座落在大坪山靠近長嶺的位置,處於雙坪村的中心點上。
祠堂是“門形”形制,正前方一間大屋,靠裡一排並陳着族人亡靈的牌位,中間及後面較寬的空間,則是舉行祭祀典禮的場地,也是從事家族重大活動的地方。正屋左右各兩屋,共四間,或議事廳,或休息廳;正房兩廂對稱建有三間屋子,一間用於儲放雜物,一間用於祠堂看護者的住室,一間是專用廚房,尚有堆放雜物房間若干。
祠堂的院壩相當寬敞,方方正正,鋪就青石地板。多年未用,石板間長出了野草,齊腰深,但好收拾,捏住草莖,用力一撥,便連根而起,堆在院壩中,一兩天後,大太陽就烤乾了草葉草莖和草根,一根火柴,點燃,唬唬唬,火勢昌盛,濃煙升入空中,再用竹杆或木棍翻動草堆,讓邊緣未着火和中間未燃盡的部分繼續焚吐出火苗和煙塵。
爲難的是院壩靠裡,正屋臺階的兩邊,擺着兩隻碩大的石缸。整塊巨石挖空內部而成,雨天可能會盛着水,現在乾乾的,裡面的蒿草已隨壩中野草清除盡淨。這兩個奇大的石缸是用來做什麼的,無從知道。現實的問題是,如何才能讓這兩隻龐然大物讓出空間來。敲碎了搬出去扔掉,覺得可惜;要整體移動它,少了一二十個壯漢不行。那就暫時讓它雄踞在院子前部吧,反正院壩夠大的,反正今後可能會有比較好的辦法來安置它吧。
四間教室,一間辦公室,一間廚房,擺在兩廂,一邊各三間,餘下的屋子還挺充裕,伍玉平佔了靠裡的兩間,一作宿舍,一作書房兼放雜物。
四個班,五個教師,伍玉平是從中心完小派下來的,公辦教師,自然是校長了,併兼教導主任,但仍與其它教師一樣當班上課。
公辦教師,顧名思義,就是公家辦學所聘用的教師,也就是由公家按月支付工資薪酬的教師。伍玉平當時的工資標準是按縣團級來定的,月薪七十八元,那是相當高的喲,當時響水鎮鎮長的月薪爲三十二元。因爲工作穩定,一般不會被開除,薪資較高,還有其它許多有名稱的或無名稱的福利,並且按月付酬,所以,凡帶“公”的,都被老百姓通俗地稱作“鐵反碗”,是農村人爭相眼紅的呢。
民辦教師,就是由百姓集資舉辦的學校所聘用的教師,也就是由鎮村級村民組織用集體收入來支付工資。中心完小的民辦教師由鎮支付工資,村辦小學的由村集體支付工資。
比起“公”字來,這“民”字可就遜色多了,用現在的流行說法,就是含金量差遠了。當時響水鎮各村小的民辦教師,由鎮上統一規定爲月薪16元,由村級組織給付,數年後,有些村(已更名爲生產大隊)的集體經濟差,無法支付這筆相對而言相當龐大的費用,就收回由鎮(已更名爲人民公社)來支付了。薪酬低,且往往不能按月給付,單從待遇上來看,就比“公辦”差遠了,雖然《合同》上黑紙白字寫明“如無重大問題或特殊原因不得辭退”,但從後來發生的許多例子來看,這“特殊原因”實在不好說的。
簡言之,“民辦教師”的工作並不穩當,隨時都有被拿下的可能,所以,相對於“公辦”的“鐵反碗”,凡帶“民”字的就叫做“泥反碗”了。
還有一類叫做“代課教師”,也就是有正式教師出缺或請假,爲解決教學工作無人繼續的情況,就臨時聘用一段時間,代爲開展工作,等到出缺人員返崗後或不再缺額時,就會被隨時辭掉。這類教師的薪酬更低,工作基本上沒有保障,所以其地位就更差勁了。也有個別特殊情況,做的代課時間特別長,甚至有的到60歲時仍是代課教師的身份。
這樣說來,公辦教師當然是人人熱捧的了,民辦教師好像也將就過得去,代課教師似乎就無所可取了。
那你就理解錯了,大錯而特錯了。比起憑工分年終決算的社員來說,那也是令人眼紅得不得了的喲。
從此,伍玉平,就在這裡開始了他平凡得出奇的人生之旅了,一直到他退休。他與這小山頭上的李家祠堂裡的每一件物什,校園外的每一株草樹,天上飄過的每一片雲雪,共同度過了三十個春夏秋冬。
伍玉平老師從到雙坪村開始,就成了雙坪村民喜歡和敬重的人。
他的前半生到底是咋個樣的,人們猜測,人們揣摩,人們談論,人們想象,反正這些猜測和談論,都充滿了傳奇人物似的神秘和偉大。
他的後半生呢,則完完全全地融入了山民們的生活當中。創辦雙坪村立小學,他是校長兼教員;後來開辦農民夜校,通俗點說就是識字班或掃盲班,他是校長兼教員。
山民們其實是極其敬重文化人的,除了敬重,更多更重的應該是喜歡,他教會小孩子下庫當棋五子棋,小孩子喜歡他;他教會青年人下象棋打乒乓打籃球,青年人喜歡他;他有擺不完的故事,木蘭替父從軍,武穆屈死風波波亭,上了年紀的人喜歡他;婆媳吵了架,父子生了氣,鄰里間口角,小孩子糾紛,找到他,三言兩語就化干戈爲玉帛;村民們有什麼困惑有什麼煩惱,找到他,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一切困惑和煩惱都消失在九霄雲外。這樣的人,山民們能不敬重能不喜歡麼?
在山民們永遠的記憶中,伍玉平就是這麼一個人,前半生神神秘秘,後半生平平淡淡,是一個“神”與“人”的複合體。
其實,伍玉平之所以選擇並堅持到雙坪山做教師,是肩負着一個神秘而神聖的使命的。
這個秘密,知道的人極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