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書場》第01節 橫斷山
中國大西南雲貴川藏交界處,躺臥着十多列南北並行的大山脈,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橫斷山。
設若從高高的雲巔俯瞰,橫斷山脈猶如一隻形狀怪異的史前生物,高黎貢山、他念他翁山、怒山、寧靜山、雲嶺、雀兒山、沙魯裡山、大雪山、邛崍山等諸多高山大系組成它的骨架,山系之間夾雜着無數的河谷,彷彿一隻靜臥沙灘的大海龜,西緣的貢嘎山——舒伯拉嶺山系是它半伸半縮的右爪,東緣的邛崍山——大涼山山系,是它完全伸展開來的左爪,它的尾巴呢,則是逶迤綿長的橫斷山山系向北延展的部分,長長的,一直伸向中緬邊界,最終漸漸消融於緬甸境內。
這神龜尾巴漸行消失的地帶不甚寬廣,卻有一個在全世界都響噹噹的名字——金三角。
橫斷山脈是世界最年輕的山系之一,是中國最長、最寬和最典型的南北走向山系(沒有之一),也是兼有太平洋和印度洋水系的地區(唯一)。
印支漂移、冰川擡升,歷經幾萬萬年的地殼運動,這片原本沉睡於大洋海底的地塊,逐漸隆起,形成一條條高挺巍峨的高山大系,就這麼默默靜臥在印度洋——太平洋板塊之間,南北並行,獨立成系,大山之間老死不相往來。至清末之前數千年,這些山系仍以漢、藏、瑤、苗等許多民族語言或文字,標讀着它們各不相同的山名。
到得清朝末年,有個江西貢生,名叫黃懋材,投在滿清權貴錫良大人的幕下參贊軍政,因其博學多智,每多奇謀妙計,漸得錫良倚重。及至錫良升任四川總督,位高權重,軍務政務漸多,更是離他不得,引作第一心腹,闔府皆稱“江西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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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總督這官兒,可是了不得的哩,替大清皇朝擎着西南大片天。錫良能坐到這位上,一是倚着滿清皇室的貴胄身份,二是得着慈禧老佛爺的青睞,三呢,這錫良老兒也端的是滿人皇族中的翹楚,不僅於政務軍務是個內行,便是詩詞時文,也是有兩把刷子的。
一日,錫良總督約了一衆門客談經論史,說到兩晉逸事,自然少不得陶淵明。陶老夫子麼,話兒自然多了去了,“不爲五斗米折腰”啦,“採菊東籬下”啦,“此中有真意”啦,當然,更少不了“後遂無問津者”的那個世外桃源了,令人神往得很。衆清客一時唾沫橫飛,滿嘴跑火車,滋滋洋洋地生髮開來,反正,嗯,錫良大人既有此雅興,大夥兒迎合迎合,放放嘴炮,總是沒得錯的。
一衆門客聊得甚歡,唯獨錫良大人卻是埋了頭,沉思片刻,捋捋幾根黃鬍鬚兒,眨巴眨巴小眼珠兒,瞪了一衆門客,道:嘿,咳咳,嘿,史書有載,在那莽莽大山之中,有溪名作“黑水”,集高山融雪成河,一路逶迤奔騰,直入天竺之國,其間人跡罕至,從無外人進得,或許真有“世外桃源”隱於其間,也是說不定的。依老夫愚見,不若遣人探它一探,如何?
探它一探?嘿嘿,陶老夫子的話兒,可是當得真的?再者,黑水之河,嘿嘿,化外蠻荒之地,何來的世外桃源?
衆門客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作聲不得。
獨有江西黃,不愧是錫良的第一師爺,對恩主的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兒,卻是另有一番解讀。
其時,大清國江河日下,國勢日頹,列強環伺,割土分疆,更兼英國和沙俄正卯足了勁,爲爭奪藏南地區,明槍暗箭,翻雲覆雨。黃師爺是個有心人,明白這位位高權重的錫良總督,在所有清朝貴胄中,雖算不上頂頂有爲的人物,但也絕不是糊塗到極點的草包大王,從總督恩人平時的閒言碎語中,黃師爺猜測總督大人的這個“探源黑水”,恐怕更深層的原因,是要借“探源黑水”的由頭,在這片當時尚屬化外的蠻荒之地,爲江河日下的清廷,也爲自己,作一些未雨綢繆的打算。
黃師爺抱着這種目的,與錫良一番籌劃,率了一衆隨從,出得成都府,沿着黑水河道順流探行,一面開山取路,一面派出隨從侍衛,沿途刺探所經之地的山川形勝、風土人情,並將當日所得記錄成稿,手繪成圖。
歷經一月有餘,黃師爺率隊深入莽莽崇山峻嶺之中,偶觀手繪的山川形勝圖,仰望兩邊蔽日高峰,俯瞰懸崖下怒浪滔天,隨口吟哦道:“哎呀哎呀,危兮險兮!高嶺橫阻,惡水斷路,蜀道之難,難比登天!”
於是,這片並行南迤的崇山,便有了一個共同的稱謂
——橫斷山!
有高山就必有深谷,有深谷就必有大水。橫斷山脈是世界上唯一兼有太平洋和印度洋兩大洋系水流的地區,終年降雨豐沛,更兼幾條高山大脈終年積雪,融雪化水,使得這些河谷水量極其豐沛。
高山大脈並行南迤,各不相連,深谷河流也就只能依山而行,兩山夾一水,兩水夾一山,逶迤南行,各不相連,奔流數百公里,這在世界地質景觀上,也是獨一無二的,1988年,被國務院批准爲國家級風景名勝區,2003年,被收入世界遺產名錄。
這個地質景觀,名叫“三江並流”。
“江西黃”的探源之旅,始於黑水源頭。一行人耗時數月,歷盡艱辛,終於進抵大雪山山腳。
一日傍晚,探險隊借宿於路邊小店,吩咐店家宰雞殺鵝,就着主家自釀米酒,熱熱鬧鬧地胡吃海喝起來。酒足飯飽,隨從給付食宿酒資,因着酒酣耳熱,動作自然不夠那麼謹慎了,被店家窺見了裹在腰間的黃澄澄金條和白晃晃銀錠。
半夜時分,一衆人等只掛着一絲半縷遮羞布條,美夢正酣,黑暗中突然涌出一羣山匪,把探險隊員一個一個地踢醒,罵罵咧咧地集中到屋子前面的土壩中,鳥銃、藏刀、弓弩、矛槍對了他們,勒令交出所有的黃貨和白貨。一個不識深淺的護衛隨從,剛想探手抽出別在腰帶上的西洋火槍,被匪首當頭一刀,咔嚓,乾淨利落,削去了半邊腦袋。
衆人明白過來,這間路邊小店,明裡是供路人打尖歇息的酒肆茶攤,暗裡卻是山匪的探子。
打劫黃師爺的這夥山匪,頭兒是個三十左右的壯漢,一臉紅色鬍鬚,人送綽號“紅鬍子山爺”。
這支山匪以大雪山爲活動地盤,時斷時續,時隱時現,前後歷經數十年。其頭領雖經多次更迭,卻一直以開山頭兒“紅鬍子”爲名,活動在深山密林中。
到了1935年1月,土城戰役,一位紅軍連長身負重傷,留置了下來,爲躲避搜捕,隱於山中,後來就收編了這支山匪隊伍,組建了“邛崍游擊隊雪山支隊”。四川軍閥劉文輝盤踞此地,多次進山搜剿無果,對外爲愚弄人民,仍稱雪山支隊爲“紅鬍子山匪”,簡稱“紅匪”。1944年,雪山支隊遭到了國民黨中央軍的伏擊,從此神秘消失。
黃師爺一行被打劫一空,黃金白銀自不必說,都被“紅鬍子山爺”搜刮一空,連棉衣厚褲也未能倖免,只好食山間野果,飲溪澗山泉,狼狽不堪地竄回成都。
雖然名義上的“黑水探源”半途而廢,但黃師爺卻因此行探險而“史書留名”,因爲,他帶回了兩個極其重要的收穫。
黃師爺帶給恩主錫良總督的第一個禮物,便是這片此前尚不爲世人所知的神秘之地,有了一個正式的官方稱謂——橫斷山。這片區域東起邛崍山系,西抵伯舒拉嶺,北界昌都、甘孜、馬爾康,南達中緬邊陲,面積60餘萬平方公里。從此,在中國浩瀚淵博的典籍圖書中,正式有了“橫斷山”這個專屬名詞。
這是黃師爺送給中國乃至世界的一大貢獻!
黃師爺送給錫良的第二個禮物,和他“黑水探源”所走的山道有關。考察隊所行之路是沿黑水水道而行,按常理講應當是高山擋路,荊棘當途,人跡罕至,無路可行,但偏偏他們所行多爲石板小道。這些小道皆隱於深林野草,或於溝底河邊,或行半山之腰,或穿峽谷山口,或走平壩坦途。小道皆寬兩尺左右,遍鋪石板,行來極易。
開初,黃師爺及其一衆隨從,皆驚疑不已:莽莽荒山野嶺,怎麼來得這等坦途?及後數遇馱隊,小隊十數人馬,大隊上百,盡皆人精馬壯,各備刀槍。黃師爺頓悟:他們所走之道,就是坊間傳說的“茶馬小道”了。
“茶馬小道”,相別於“茶馬大道”或“茶馬官道”而言,酒肆茶樓,販夫走卒,餐間茶後,傳說多多。
川中所產磚茶和井鹽,由馬幫或背夫運至雲南貴州,直達藏北,馱馬或背夫所經之道,便是史稱的“茶馬古道”。
自明朝萬曆年間始,朝廷實行鹽鐵專營。到了清朝,沿襲前朝做派,鹽鐵專營,設有官員專司管理。四川流入嶺南藏地的鹽茶稅賦,僅次於江淮鹽稅,可見其稅賦之重。
自1840年鴉片戰爭始,清**屢戰屢敗,喪師失地,賠付列強大量真金白銀。國庫本就空虛,這些沉重的負擔自然就轉嫁給了平民和商人,各種賦稅五花八門,鹽茶專稅更是苛重無比,兼之各地方官員又在“官道”各隘口驛站廣設關卡,百般盤剝,導致茶鹽等物價格奇高,到達藏地的售價,遠超其成本百倍不止。
超高的暴利,必然衍生出走私之徒,唯利是圖的鹽商茶販們,便秘密開闢了一條走私通道。由官府發放“鹽引”“茶引”,從事正經生意的茶商鹽販,多走官府通道,叫做“茶馬大道”,或名“茶馬官道”,與之相對,這條走私通道,便被私下叫做了 “茶馬小道”。
官府其實是知道“茶馬小道”的存在的,歷任雲貴總督和川陝總督也曾下過功夫,想要探知究竟。奈何這條地下通道實在隱秘,一番折騰後,也只能不了了之。待到錫良入督四川,大概就是1900年前後吧,也曾下過大功夫,想要破悉這條小道的秘密,雖費盡心機,仍不得要領。
卻不料,恩師大人的這番煩惱,被這位有心的江西黃師爺無意間撞破。真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啊!
其實,“江西黃師爺”並不是第一次作這樣的探險考察之旅。早在1878年,黃師爺供職於當時的四川總督丁寶楨麾下,曾受丁總督之託,遊歷考察過緬甸和印度,只不過當時他率隊所走的是 “茶馬官道”,與這條“茶馬小道”擦肩而過了。
黃師爺奉上的這份大禮,厚重得令這位總督大人半天沒回過神來。錫良總督從此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這條名不見經傳的小道上,不及幾年,累積了富可敵國的財富,疏通了慈禧老佛爺的關節,調到滿清龍興之地的盛京爲官去了。
錫良主政四川的這段時間,“茶馬小道”達到了它的輝煌頂點,馱夫販卒前赴後繼,人嘶馬叫不絕於途,馱去內地的磚茶,自貢的井鹽,成都的織錦,馱回苗裔的草藥,藏民的皮革,緬甸的玉石,更多的是另外一種東西——鴉片。
老百姓俗稱“鴉片”爲“土”,雲南所產鴉片叫“雲土”,“金三角”所產鴉片叫“緬土”,從此,這條“茶馬小道”,在老百姓的口中,又有了一個更加通俗的名字——“土路”。
再後來,清廷遜位,各地軍閥擁兵自重,割地自雄,明目張膽地做起了“土煙”生意,爲保障這種一本萬利的生意爲自家獨營,他們當然不會容忍這條走私秘道的存在。廣西李烈鈞,雲南龍雲,貴州王家烈,四川劉文輝,衆多軍閥共同打壓,這條“土路”終於走向了衰落,逐漸沉寂了下來。偶有個別膽大包天的亡命之徒,眼紅於走私鴉片的巨大利潤,或獨行或結隊,總是偷偷摸摸地,難成氣候。
我們還是把目光收回來吧,再次注目於那千峰獨立、萬壑奔流的橫斷山區。
擺一張中國西南地勢圖,把橫斷山脈放在大西南這片廣闊的背景下,你會發現,它就像是一葉不規則的樹葉。高黎貢山脈、怒山山脈、寧靜山山脈、雲嶺山脈、大雪山山脈、錦屏山山脈、大涼山山脈等等衆多大山大系,是這片樹葉上的許多南北縱列的主葉脈,那麼,由這些大山向東西兩側延伸隆起的許許多多次級山脈,則像從主葉脈上派生出來的次級葉脈,再由這些次級葉脈衍生出第三級、第四級,第五級山脈,一直這麼衍生下去。
終於,這些原本高聳入雲的大山,逐次放低自己的身段,就這麼放低,放低,再放低,最後幻化爲千萬座低矮的小山,向着川西平原的廣闊原野奔瀉而去,最終消失在四川盆地中部那寬廣無際的平壩大原的胸懷中。
橫斷山脈的最高峰是海拔7500多米的貢嘎山,高踞於橫斷山諸多山脈之一的大雪山山脈之巔,山頂終年積雪皚皚,涓涓雪水順山而下,匯入雪山兩側的深川大谷。山北的那條大河叫雅礱江,又名“小金沙江”,顧名思義,它向下奔流匯入的那條大水的名字,就是金沙江了;大雪山南側的那條大水,名叫大渡河。
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太平天國一代名將石達開,率着三十餘萬精兵強將,沒能渡過山洪突發洪水滔滔的江流,全軍覆沒於此;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一支三萬餘人的軍隊,在前有堵截後有追兵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困境中,硬是划着兩條小木船,衝上了重兵防守的河對岸,成就了令古今中外無數軍事史家都不可思議的千古壯舉。
這支英雄的隊伍叫“紅軍”,這次震古礫今的壯舉叫“長征”。
當這支隊伍半年後落腳於陝北高原時,領導這次遠征的偉人,用磅礴壯偉而又富於詩情畫意的語言吟唱道:“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指的就是這事兒。
幾十年後,無數後人或者懷着對當年紅軍“一船飛渡”的疑惑,或對紅軍隊伍“萬山讓路”的仰慕,從雙度市市區出發,沿着專爲觀光遊客開闢出來的寬闊公路,來到“安順場”“皎平渡”這兩個並不寬大的山底平壩時,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破解心中的疑惑: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的三十多萬驍勇之師覆滅於此,只有三萬人馬的紅軍,外搭兩條木船十二根鐵索,怎麼就過得河去了?
這無數前來後往,俯視激浪滔天的流水,敬嘆前人神勇的遊客中,有過一個遊客,名叫於小山。
於小山對紅軍的壯舉有自己的理解:有信念的人是不可戰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