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書場》第04節 吳名的興趣
山民的日子是隨意而自由的。
自打土改工作隊入駐雙坪山,鬥倒了六指太爺,浮財分與各家,土地也分與各家,便由得各家自作其主,土裡田裡種些啥收些啥,何時翻耕何時播種,何時澆水何時施肥,都由各家各戶自行安排。
咱老祖宗千百年來便講究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飯呢,自然也各行其事了,農閒時候早些,農忙時候遲些。若在往常,天矇矇黑,整個雙坪山便家家熄燈,早早地溜了上牀去,唯有六指太爺的李家大院,尚有幾星燈火閃爍於寂寂的黑夜,其它人家可捨不得費了燈油。
自打李家祠堂改作了雙坪小學堂,山民的夜生活便在不經意間有了改變。
太陽一打斜,家家戶戶便傳出嚷嚷聲來:你個憨婆娘,搞快點噻,摸摸索索的,趕不及哩。
老孃們兒犟着嘴:慌,就你慌,慌着上吊嗦!你也不看看日頭,剛下山尖尖哩,怎就趕不及了?
一通緊忙緊趕,接着便是一家老小圍了八仙飯桌,也不多話,各自端了碗筷,滋溜滋溜,吧嗒吧嗒,一片聲兒地響。
晚飯畢,收拾畢,洗漱畢,家家的門前院壩裡便閃出人影兒,一個接着一個,一家接着一家,一羣接着一羣,男人掇着長凳短椅,女人揣着針頭線腦,成羣的小娃兒人前人後地追逐打鬧,身後綴着許多的土狗兒,搖頭晃尾,躥前攆後,邀邀約約,聚向李氏祠堂。
李家祠堂的正堂之上,香爐早換作了長條桌,桌上閃着一盞昏黃的油燈,山民們挨挨擠擠地坐於堂下。
人到得差不多了,伍玉平便從側門閃出來,坐到條桌之後的圈椅上,“啪”,一塊木頭在條桌上碰響:“呔!話說花和尚魯智深,持了度牒,上得五臺山上……”
這伍玉平啊,真他媽是個人物!
雙坪村山民這樣評價,是佩服他的學識和爲人,吳名這樣評價,是佩服他的故事,那麼多,那麼精彩。
這晚上的故事會,吳名是每晚必到,風雨無阻,就是死了爹孃,他也一晚不落——當然,他早就沒了爹孃。
這晚間故事會,也間斷過一段時間,大約兩三年吧。
高音喇叭響起來,“東方紅,太陽升……”,悠揚的歌曲之後,是一段語錄:“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再之後,便是“全民鍊鋼,超英趕美”了。
雙坪山不是世外桃源,自然也全體動員,投入了“毀林鍊鐵”的時代潮流之中,所有的壯年勞力都集中到了土高爐那裡。
這晚間故事會,勢必會嚴重影響鍊鐵山民的工作熱情,進而影響鍊鐵任務的超額完成。
響水公社和雙坪大隊的領導們,不恥下問,跟伍玉平老師進行了短暫而誠懇的會商。當然,伍玉平,什麼人呀,能不理解領導們的難處嗎?雙方非常愉快地達成共識:晚間故事直播暫停。
這晚間故事暫停,對村民的影響其實並不大,一則全都集中在一起,你能中途逃跑回去聽故事麼?二則,砍大樹運大樹再把大樹一段一段地往土高爐的竈膛裡塞,是件頗費體力的事兒,一個個都搞得精疲力竭的,誰還有多餘的精力去聽故事喲。
但這故事暫停,對吳名同學的影響可就大了去了。
你想啊,十五六歲的少年,不在壯勞力的範圍,當然就沒資格加入鍊鐵大軍,又正是對伍老師的故事入迷入港的時候。上課期間呢,伍老師也不再擺道故事了,晚上去央他老人家吧,估計也不會得到迴應。伍老師有許多故事書,借回家自修吧,可那些書上的字,認得他的挺多,差不多個個字都認得他,但問題是,他不認得這些字呀。
心頭的這個鬱悶啊。
星期天,吳名小子無事可做,無聊之至,便跑到土高爐前視察,看山民們熱火朝天地往爐膛裡塞大樹。恰巧聽得幾個山民正相互講述着從伍老師那裡聽來的故事,感覺講得跟伍老師的原著有點走樣,便打斷別人的講述,作起了糾錯的工作來。
誰知,這一糾一糾的,效果居然奇好:土高爐前的一衆人等,均皆叫起“好”來,只有領隊的頭兒恨得牙癢癢:如此這般,豈不誤了今日的鍊鋼任務?
夾不住隊頭兒一頓臭罵,吳名再也少到高爐現場“糾錯”。但經此一“糾”,吳名卻也自知之明起來:原來自己不僅能聽書兒,也會說書兒,並且其中之樂,樂不思蜀,嗯,樂不思蜀,《三國演義》中的詞兒,伍教師說過這節書兒的。
後來,就是“三年困難時期”啦,全體中國人民都在爲怎樣戰勝這******而奮鬥,說得再直白一點,就是在爲怎樣填飽肚子熬過饑荒而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這吳名,年齡雖說只有十七八歲,但一人吃飽全家不愁,加之讀書識字一塌糊塗,但腦瓜子卻是異常的靈活,很容易的就挺了過來。
等到度過糧食關,學校復課,想想沒事可做,如果就這樣回了生產隊,也不過是隨山民一起耕田種地,而這耕作之苦,也不是他想要的享受,於是就接着讀初中吧。
吳名這初級中學,並不是考上的。初小和高小加在一起共五年,小學就算畢業了。初中不是人人都能讀的,要根據成份來推薦。這吳名成份極高,僱農,捨我其誰?自然就在響水鎮中心校的初中新生花名冊上,榜上有名了。
這讀書,真是個痛苦之至的事兒。上課的鐘聲一響,不知咋的,上下眼皮子就老是往一處擠,努力睜着,努力睜着,還是難,不是一般的難,是特別特別的難。
“起立!”值日生喊。
“老師好!”全班喊。
“同學們好!”老師回禮,轉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課題。
老師的課題還沒寫完,吳名同學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但他有個優點,不打呼嚕,更不說話,也就影響不了別人,老師呢,自然也就給了吳名同學充足的自由和充足的時間,讓吳名同學能神速地飛到周公的身邊,和周公討論一些趣事。
放學的鐘聲響起,吳名同學就莫名地興奮起來。從響水中心校步行回雙坪山,一路很是熱鬧,邀邀約約,三十多個,自然都是吳名的學弟學妹——吳名年歲最長。
於家小子歲數最小,個子也秀氣,七八里的山路,吳名要負責早接晚送,這是伍玉平老師安排給他的義務勞動,必須不折不扣地完成。而這項工作,也是吳名同學樂意的,因爲這小不點兒,肚子裡的故事實在多,估計是從伍老師的藏書室看來的。
於家小子講給吳名聽,不生動,不感人,但這不要緊,吳名同學不需要生動,不需要感人,也不需要細節,他只需要於家小子講個大概就行。吳名自己會對細節進行想像和加工,並且他有充分的自信,經自己加工過後的成品,比原著更生動更感人。
當然,這上學放學路上的快樂,更多地體現在吳名同學把自己加工過後的故事,講給學弟學妹們聽。
聽的人極快活,講的人自然也極快活。
更快活的時候,是在晚間,李家祠堂的晚間故事會,又恢復了。
晚間故事會,一般兩個小時,吳名總覺得時間太短,眼一眨,就到點了。他極懷疑是不是放在桌上的鬧鐘,被人動了手腳。但他只能這麼想想,卻不敢去探個究竟,因爲那鬧鐘是伍老師掌管着的,他沒理由去猜疑伍老師,整個雙坪山,整個響水公社,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去置疑伍老師的。
那麼,還有一種可能:這鬧鐘,質量有問題,是貨真價實的假冒僞劣產品了。
晚間故事會一結束,回到自家屋裡,剩下的時間最難熬。獨處一室,形單影隻,老鼠們會吱吱吱吱地在角落裡撒歡,不知誰家的貓,從房頂上跑過,但它們都非人類,不能和吳名同學對話。
睡覺?可能嗎?上午四節課,下午三節課,全天八九個小時,再多的瞌睡也睡醒了呀,還能睡得着?你真以爲吳名是母豬投胎,吃了睡睡了吃?
長夜漫漫兮,吾將怎樣度過去?
翻來覆去,覆去翻來,還是睡不着,那就只好想事兒了。
想什麼?男想女,女思男?看你,老不正經的,怎麼會呢?剛剛過去的“糧食關”,帶給全國人民幾個好處,其中最顯而易見的兩個好處,一是減肥效果非常顯著,你找找,全響水公社,你能找出一個胖子?第二個好處,就是讓男娃女娃產生那個東西的時間,普遍地往後推遲了二至三個年頭。什麼東西?哦,就是那個那個,怎麼說呢,哦,就是讓李混混產生一時衝動,最終遭受慘痛懲罰的那個東西,也就是書上稱作激素,外國人叫做荷爾蒙的那個東西。
按我們山裡的常規來說呢,這吳名小子,十七八歲的人了,從小也聽得六指太爺與姨太太們每晚按時而至的叫喊聲,是該產生這個東西的年齡了,或者是該有那些個骯髒的想法的年齡了,但此夜此時的他,還沒有。
不是不來,是火候不到。
那他想些啥?自然是想於家小子的故事了,當然還有伍玉平剛剛講說的故事了。伍老師的講說,更細緻更生動更有趣,固然令他回味無窮,但於家小子的故事,更合他的胃口,因爲於家小子的故事更簡潔,三言兩語,只說個大概,沒有任何細節,更能讓吳名展開極其豐富極其浪漫的想象,更能激發吳名天南海北無拘無束的暢想。
他聽,他想象,他編造,然後他說。說給誰聽?自己說給自己聽。
就這樣,捱到七月中旬,初中畢業。學校是不去了,沒了教室裡的酣睡,就躺在自家牀上酣睡。
就這樣,上午睡下午睡晚上睡,睡着想,想着睡,邊想邊睡,邊睡邊想。什麼都想,想母親想六指太爺想小學想初中,這一生的每一件事每一個故事都想了個遍。沒得想了,所有的都想盡了,該想的和不該想的,無一漏網之魚,哦,不,是無一漏想之事。
吳名知道,再這樣熬下去,自己不死也得神經失常。
正在無事可想無路可走的時候,忽然,一道金光從腦瓜頂上閃過,一閃,沒了。
啥金光?你猜,你再猜,猜不着吧?
原來這吳名苦苦思索之下,猛然想起了一個初中時的同班同學——張愛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