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暗沉沉的物件甫一亮眼,狄燊就面色大變,但旋即恢復如常,目光隨着對方搖動的手遊移,故作愕然道:“這……”
“怎麼?皇叔不認得了?那便再看清楚些。”
狄鏘將那槍頭託在掌心,平平地送到他眼前。
狄燊凝神盯着那槍頭,張口驚道:“這……這是從哪裡來的?”
“若是本王沒記錯的話,譜系典章裡明明載着這是當年皇爺爺御賜給皇叔的定藩信物,歷代祖訓明明白白,槍不可離身,死後亦要隨葬入土,以爲表證,皇叔這紫金盤龍槍怎會失落在外啊?”
狄鏘哂然一笑,眼角低瞥,倒要看看他會如何解說。
狄燊臉上驚色未變,搖頭正色道:“太子殿下誤會了,這御賜的定藩信物,遺失乃是大不敬之罪,定然要隨身攜帶,珍之重之,哪會失落在外?”
他說着便從懷中摸出一隻金線縫製的牛皮囊,扯開繫帶,取出一支五六寸長的槍頭。
“太子殿下請看,這纔是臣的信物,向來都是隨身攜帶,時時檢視,處處小心,片刻不敢懈怠。”
徐少卿撇着眼角望過去,見那槍頭也是四棱凸起,尖若箭鏃,與慕妃的遺物竟是一模一樣,但卻沒有鏽蝕,暗色沉沉,像是包漿厚重的樣子,此時無法近看,也辨不出真假來。
崇國以先祖御賜兵刃爲分封信物,他自然是知道的,既然如此,那這世上又怎會有兩支全然相同的槍頭?
虛實難斷,莫非這其中還隱藏着什麼秘密?
他心下詫異,凝神聽着,暗自轉着念頭。
狄鏘一見那槍頭,卻也有些大出意料之外,接在手中端詳片刻,看那紫金槍身雖然蔽舊,但上面的四爪虯龍紋飾仍然清晰可辨,再瞧瞧掌心那支鏽腐的槍頭,眉間不由蹙了起來,斜眼朝身後看了看,隨即又收了目光。
“臣手中這件確是先帝御賜之物,太子殿下如有任何懷疑,可呈交聖上,並查閱宮中密檔對照檢驗,若有虛假,臣甘願領罪。”
狄燊拱着手,說得一本正經。
狄鏘看他信誓旦旦,從容不迫,這兩件信物一時間也辨不清真假,心下不免也有些疑惑起來,但若就此便任由他將干係撇清,卻也是不能。
想了想,便將那捏在手中的槍頭遞了回去,微笑道:“皇叔莫急,本王不過是擔心祖宗之物遺落在外,一時情急而已,既是皇叔的信物未曾丟失,那便最好。方纔言語失當之處,還請皇叔莫怪。”
狄燊恭恭敬敬地把那槍頭接在手中,面色沉然道:“臣不敢,只是……不知此物從何而來,怎會和臣的信物一模一樣?”
“是啊。”
狄鏘斂細着眼狹,拈起掌心那支槍頭,在指尖搓弄道:“本王也甚是奇怪,若此物並非皇叔所有,那是何人仿製?又怎會出現在南朝夏國宮中?”
狄燊額角一抽,張口結舌道:“什麼?南……南朝夏宮?這……”
“皇叔有何高見?”狄鏘緊盯着他問。
狄燊抱拳拱手,正色道:“太子殿下明鑑,茲事體大,臣不知情由,豈敢妄言?”
“怕什麼,本王又不會上奏父皇,只你我叔侄閒話,但說無妨。”
“那……臣斗膽說一句,這恐怕是有人存心僞造,意在挑動我大崇宮中內亂,以便從中漁利,還是應當奏明陛下,早做應對,也可解了臣的嫌疑,方爲上策。”
狄鏘聞言,皺着眉似有些爲難道:“這話有理,然則此事畢竟牽連皇叔清譽,若是鬧得朝野皆知,只怕有些不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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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太子殿下多慮了。臣向來秉身持正,上不負祖宗社稷,下不愧黎民百姓,何懼人言?只要與我大崇國朝有利,臣便是受點委屈也在所不惜。”
“皇叔深明大義,倒顯得本王唐突孟浪了。此事究竟如何,還有諸多疑點,目下不宜聲張。本王以爲,還是待查清楚些,再上奏父皇也不遲。”
“太子殿下深謀遠慮,見得極是。”狄燊躬身連連點頭。
狄鏘也不欲再與他多說,將那槍頭收好,便頜下輕挑道:“既是如此,本王還要入宮拜見父皇母后,就不多說了,改日若有閒暇,再與皇叔同去東山圍場春狩,屆時皇叔可不要推遲哦。”
狄燊拱手一拜:“太子殿下相邀是臣之幸,豈敢推脫?到時定當伴駕同行,只望太子殿下莫要嫌臣老邁纔好。”
他目送狄鏘登上乘輿,這才直起身,一雙眼卻瞥向立在旁邊的勁裝衛士,略一逡巡,便定在那略帶風塵之色,但卻依然俊美無儔的臉上。
徐少卿也已察覺到他正看過來,當下不動聲色,與身旁的衛士同樣矯首昂視,不露半點破綻。
“皇叔還有話說麼?”
狄燊聞言一愣,擡頭見狄鏘手扶朱漆木櫞,垂眼俯望,脣角含笑。
他抱拳拱了拱,滿面關切道:“殿下誤會,臣記得殿下貼身護衛原應有八人,卻不知現下爲何少了幾個,還有些生面孔?莫非這路上……”
狄鏘呵呵一笑,也將目光瞥向徐少卿:“皇叔猜得不錯,這次出行的確遇上一夥宵小之徒,暗施偷襲,要取本王的性命,折損了幾個兄弟,甚是痛惜。不過本王向來愛才惜才,既遇良佐,自然要收歸帳下。只是那設計偷襲的幕後主使,本王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將此人千刀萬剮,方解心頭之恨。”
狄燊翻翻眼皮,假作舒了口氣道:“太子殿下的安危事關國朝氣運,臣斗膽進言,伏請莫再這般微服遠遊,以安天下人心。”
“皇叔說得是,不過本王自幼便是這野脾氣,呆在宮裡三日便要憋出病來,呵呵,只怕改不了咯,罷了,皇叔留步,本王先回宮了。”
狄鏘說着袍袖一抖,撩簾進了乘輿,車駕起行,緩緩向前。
“臣恭送太子殿下。”
狄燊恭敬拜着,眼光卻瞥向徐少卿,蓄着長鬚的脣角泛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徐少卿早瞧在眼裡,只做不見,上馬隨着衆衛士綴行在乘輿之後。
走了百餘步,狄燊也早乘着車駕遠去,漸漸瞧不見了。
側簾撩開,狄鏘探出半張臉,向後瞧了瞧,隨即勾指打了個手勢。
徐少卿自然明白那意思,縱馬奔上幾步,捱到窗下。
“你上來,本王有話說。”狄鏘冷冷地說了一句,撒手丟下簾子。
方纔叔侄間那一番應對看似和風細雨,實則卻是脣槍舌劍,暗流涌動,他沒佔到便宜,這會兒自然有話要說。
徐少卿暗地裡思忖了一下,便翻身下馬,躍上乘輿,撩開門簾矮身鑽了進去。
那裡面漆紅錦翠,雕欄玉砌,雖說民風淳樸,可這皇家的用度氣派卻是極盡奢華,與夏國一般無二。
狄鏘半倚半靠,坐在軟榻上,拈着那鏽跡斑斑的槍頭,另一手朝旁邊指了指。
徐少卿也不客氣,擡步走過去坐了。
“這東西真是雲和母妃的遺物?你莫不是在騙本王吧?”
“太子殿下若是不信,在下也無法,反正殿下早已答應了,那便請即刻賜還,在下這便離去,不再叨擾。”
狄鏘“嘁”的一笑:“急什麼,本王不過是問一句,莫非你心裡有鬼?”
“殿下不願賜還也罷,反正公主身世已明,諒來她也不願再拿這東西睹物思人,在下這便告辭了。”徐少卿說着便要起身。
“慢着,你以爲現下出去,能活着離開這隆疆城麼?”
狄鏘凜眉一瞪,沉冷的臉色忽又轉爲笑意:“都說了不過是隨口一問,徐廠督何必如此着急?若果如你所言,那便是皇叔說謊,早已將這槍頭作爲定情之物送與雲和的母妃,自己另行打製了一支相同的留在身邊,以此瞞天過海,諒也不會輕易被人知曉。”
徐少卿重又坐回去,不緊不慢地問:“既然如此,太子殿下有何良策?”
“良策?認或是不認,又管他做什麼?”狄鏘忽然直起身,捏着那槍頭晃了晃,沉然一笑:“我面見父皇,只要有這東西便夠了,纔不理他認不認當年做下的事情。”
徐少卿聽他話中有話,心頭不禁一驚,蹙眉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是聰明人,自然一猜便中,本王行事光明磊落,從不藏掖,不妨實話對你說,我大崇欲興兵攻取南朝,一統天下之心久矣,只是礙着百年前的盟約誓書,一直苦於尋不到藉口,如今查證他們前番和親使詐,差點讓本王娶了自家堂妹,如今又將她幽禁深宮,辱沒我國朝威儀,這藉口便算十足了,如此天賜良機,怎能放過?”
狄鏘掂着那槍頭一上一下拋接着,脣角那抹笑意愈加濃熾,眸中精光閃爍:“這幾年,我隱瞞身份四處雲遊,早將南朝山水地理,兵備人情看得一清二楚。中原正統?呵呵,如今早已是民生凋敝,軍備廢弛,官民離心,羸弱不堪,只需起十萬鐵騎便可縱橫關內,掃平夏軍,將南朝疆土盡歸我大崇所有,屆時江山一統,車書同軌,那是何等不世功業!”
他說得神采飛揚,簡直像自己已然統兵南征,大獲全勝似的。
“殿下想要的便僅此而已?”徐少卿面色沉冷如鐵。
狄鏘頓住手,將那槍頭緊緊攥着,衝他微微一笑:“放心好了,雲和是我大崇皇家血脈,更是本王的堂妹,便是你不想救她,本王也不會撒手不管,不光要管,還要先將這事辦妥,否則就算動了刀兵也處處掣肘,這種仗本王寧可不打。”
徐少卿鼻中一哼,怫然笑道:“道不同,不相爲謀,在下告辭了。”
他霍的站起身,就朝外走,纔剛跨出一步,便覺青影閃動,狄鏘已迅捷無倫地擋在了身前。
“徐廠督想去哪?回夏國繼續隱瞞身份,當個爲人不齒的奴婢?還是想一個人潛回永安城去找雲和?真是笑話,何況你的心思只有本王清楚,只要盡心竭力輔助本王,包你心想事成,如何?”
……
和風送暖,春意漸濃。
雖說稍遲了些,這新綠勃發的時節總還是到了。
庭院內花草漸盛,清風壓不住滿枝的繁花,紛紛伸向高牆之外,朝向那醉人的春意。
一名身着綠色襖裙的宮人從寢殿跨出,隨手將門掩了,便垂首沿迴廊繞去偏門,見那裡正開啓着,四下無人,又翹腳望了望,這才快步而出,徑向外走。
沿小路向西,繞過御花園,折向另一邊的巷子。
那巷底處有一片紅牆院落,外面漆門緊閉,不見半個人影,靜得怕人。
她快步走到近前,提着裙襬上了幾步石階,在回頭看看,見無人跟着,也沒什麼異狀,這才擡手在門上“嘭嘭嘭”的連拍了三下。
過了半晌,只聽“吱呀”聲響,那門閃開小半扇,裡頭同樣探出個宮人打扮的腦袋,對她上下瞧了瞧,便一招手,將她讓了進去,隨即重又掩了門。
兩人不交一語,只相互遞了個眼色,便一前一後繞過前院,到了後進廳堂。
這屋子不大,裡面陳設倒是十分考究,內中鋪着軟榻,上頭斜臥着一名穿深紅色鞠衣的中年美婦。
那沿路行來的宮人近前跪地道:“奴婢拜見太后娘娘。”
“起來,近前回話吧。”顧太后懶懶地躺在那裡,答得也是毫無生氣。
那宮人應了聲“是”,卻沒起身,手□□替爬到軟榻旁,依舊跪立。
“皇上近來還常去景陽宮找那賤人麼?”
“回太后娘娘,陛下已十幾日不曾去了。”
顧太后面色稍霽了些,轉而又問:“那小賤人近來如何?”
“奴婢今日便是來報知此事,公主怕是……”
“如何?”
“怕是有喜了。”
“什麼?”
顧太后猛地坐起身來,竟也不顧低聲,揪着她問:“你仔細說,怎麼回事?”
那宮人怯着臉應道:“回太后娘娘,公主近來飲食不濟,時常乾嘔,沒用兩口膳便就要吐,這兩月也都沒見月事,十之八、九該是有喜了。”
“可叫御醫瞧過了麼?”
“沒有,自上次公主突然昏厥後,陛下吩咐過,不再讓御醫入宮診治了。”
“不瞧也罷,按你說的,定然是錯不了了。”顧太后自言自語,臉現笑意。
那宮人摸不透她的意思,試探着問:“奴婢今日特來請懿旨如何處置,要不要奴婢們暗中用些手段,將她……”
“將她什麼?”
顧太后柳眉一豎:“你聽清了,回去之後叫那頭的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可把那小賤人給哀家看顧好了,飲食起居都不須出差錯,尤其是她肚子裡的孩子,更不準有半點閃失,誰出了錯,哀家便扒了她的皮。”
那宮人大出意料之外,卻也不敢多言,趕忙應了聲。
“怪不得對這小賤人如此癡情,死也放不下,原來如此。”
顧太后像是忽然來了精神,面上笑容愈來愈甚,忽又吩咐道:“你們去報一聲,就說哀家有話,請皇上早朝後來瞧瞧。”
卻聽身旁一名內侍近前道:“稟太后娘娘,陛下今日怕是來不了,聽外間說,崇國使臣今日已進京,要面見陛下呢。”
作者有話要說: 這真是個美麗的誤會,哈哈哈~~
明天不出意外,我們廠花就能和公舉同框啦,大家期待嗎?(⊙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