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陰,潮悶中隱隱透着不安的味道。
回想當初啓程去夷疆時,離太后壽辰便只剩月餘,如今來回已近兩月,壽辰大典早就過了。
自己雖說是奉了皇兄之命,但終究是有意無意的把這事隔過去了,保不齊今日一回來,就要爲這個興師問罪。
高曖暗自嘆了口氣,面上卻不敢表露半分。
徐少卿等她接了旨,忽然插口道:“本督要去面聖,有些話請公主示下,你先稍候。”
那內侍皺着眉,面露難色道:“回督主話,太后娘娘喚得急,奴婢還趕着回去復旨……”
他話剛說到半截,便瞥見那兩道冷凜的目光掃向自己,不由得遍體身寒。
“不過幾句話而已,若誤了向皇上回旨,回頭你也是一頓仔細板子。”
“是,是,奴婢糊塗,請督主與公主敘談,奴婢在旁候着便是。”
那內侍說完,便戰戰兢兢地退到了一旁。
徐少卿回過頭,暗地裡牽着她手又向邊上挪了幾步。
“太后召見,不過是爲了些瑣事,公主只要仔細些,言語上別衝撞了就無礙,臣這裡倒是還有句話想提個醒。”他刻意把聲音壓低,聽着有些古怪。
高曖不覺更是緊張了,忐忑道:“廠臣請說。”
“之前公主讓臣查的那件事,如今已有信兒傳回來,只是雜亂些,待理清後再告知公主,這倒不必急。臣思量的是,當初那個殺人真兇說不定還在宮中,臣會暗中派人護着,公主此番再回來,凡事也須仔細些。”
其實她早便想過,當年那人既然能在宮中行兇,想必本身就是宮裡的人,既然記不清他的樣貌,等於便是自己在明,人家在暗,若真是有心加害,憑她肯定是防不勝防。
在這宮裡,也只有靠着他,或許還有個安穩。
於是嘆口氣,點頭道:“廠臣說的是,我記下了。”
徐少卿額角兩側微微收着,在眉間蹙成一道淺淺的紋,似是看她這樣子仍有些不放心,但終究也沒再多說,當下便作辭去了。
一見他離去,高曖這心頭就開始發空。
這些日子和他朝夕相見,看得多了,如今人忽然不在,那感覺就愈發寂寥難忍。
她定定神,吩咐翠兒把這段日子在路上斷斷續續默好的經卷拿來,讓她先回北五所收拾,自己則換了宮轎,隨那內侍經五鳳樓、奉天門、三大殿,一路來到西苑的清寧宮。
天比剛纔陰得更厲害了,青磚石上的暑氣卻還騰騰地焐着,鼻間分明能嗅到那股濃重的泥腥味,烏雲黑沉沉的壓下來,午後倒像是傍晚,漸漸有些雨滴落在地上,一霎間便蒸得不見了。
下了轎,由那內侍引着進宮,這次沒叫她在偏廳候着,徑直便到了寢殿。
室內的陳設用度依然如故,只是雕花拱門上的珠簾換作了別樣,瞧着像是玉石瑪瑙,也辨不仔細。
那重人影躺在裡間的軟榻上,一動不動,幾名宮女立在一旁打扇,但牀邊伺候的人卻裝束繁複,並不像是宮人,但模模糊糊只看個側影,瞧不清樣貌。
高曖摸了摸袖筒裡的經卷,走近幾步,仍在簾外盈盈跪倒,聲音不大不小地伏地拜道:“第四女高曖,封雲和,叩見母后殿下。”
言罷,伏在地上,暗想這次不知又會跪上多久。
卻不料話音纔剛剛落下,裡間便有個宮女撩簾而出,近前道:“太后娘娘讓公主起來,入內敘話。”
她不禁愕然,暗忖今日這氣氛有些不尋常,也未及多想,起身隨那宮女剛一跨進內室,便瞧見軟榻邊坐的人一身雲肩通袖宮裝襖裙,赫然竟是皇后婉婷。
等近前再看,就見顧太后平臥在那裡,頭纏額帶,雙目微闔,面色沉灰,略帶着些病容。
皇后臉上也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沉,見她進來,先是一笑,便側頭過去道:“母后,雲和來了。”
“外頭瘋了那麼久,終於知道回來了?”
顧太后眼睛半睜,斜睨着高曖,脣角垂着不豫,聲音卻沉沉的,像是病中氣力不濟。
高曖見她面色不悅,心裡反倒坦然了,當即又跪了下來。
“回母后,雲和奉陛下之命前往夷疆招撫,路上耽擱了些時日,未能趕上壽辰大典,請母后恕罪。”
說着,便從袖管中摸出那本經卷,雙手捧過頭頂道:“這是兒臣親手用漢梵雙語默寫,並誦唸千遍的《陀羅尼經咒》,謹祝母后婺輝永駐,福壽無疆。”
顧太后“哦”了一聲,似乎有些意外,衝旁邊使了個眼色。
一名宮女上前接了經卷,呈了過去。
顧太后微微彆着頭,讓那宮女翻開,瞧了兩眼,見那冊子堪堪一指來厚,墨色的簪花小楷和殷紅的梵字經文交相輝映,用的竟還是極其少見的悉曇體,臉上泛起一層祥和之色。
“瞧着也算是花了點心思的……”
她話音未落,便聽皇后笑吟吟的插口道:“母后明鑑,皇妹雖是沒有趕上壽宴大典,心中可是時刻記掛着母后。前次陛下令她查驗壽儀,便硬是從中挑出一處梵文刻印有誤,要不然毀了一件器物是小,若真送到母后宮中,那可真是遺羞後人了。”
太后聽到這裡,剛剛緩和的臉色登時一滯,隨即垂着脣角將那經卷塞回宮女手中,有些不耐地擺了擺手:“行了,你起來吧。”
高曖都瞧在眼裡,暗歎一聲,心中倒也鬆了口氣,又伏地稱謝後,這才起了身。
皇后眼底卻綴着得色,端着青瓷盞向前送了送:“母后再用些茶吧。”
顧太后沒去瞧她,皺眉將手一擺,將那盞兒輕輕推開。
“人都堵在這兒,哀家這頭又痛了。成了,你先去吧,叫雲和再留會兒。”
皇后捧着茶盞頓在那,脣角抽了抽,面上卻不動聲色,起身行了一禮道:“那就讓皇妹先陪着,兒臣去替母后看看藥煎得如何了。”
言罷,卻身退了出去。
只是尋常的拜見,卻也這般暗藏機鋒。
高曖有些厭倦,卻又走不得,立在那裡很不是味。
“你也坐吧,省得背後又說哀家刻薄庶出。”顧太后朝旁邊的繡墩擡了擡下巴。
她不便違拗,道聲“謝母后”,便坐了下來。
“這些日子哀家身子有些沉,頭也痛得厲害,各宮各頭每日都來侍疾,你如今既然也回京了,就輪着也來瞧瞧,不求你伺候什麼,只是見個臉,朝中說不出話來,也省得在那北五所裡閒混,懂麼?”
高曖聞言起身:“兒臣謹遵母后懿旨。”
顧太后低低的“嗯”了一聲,跟着道:“哀家有些口乾了,拿杯水來。”
她應了聲,擡步來到近旁,在那盞中添了些熱水,又拿手試過溫涼,這才端到面前。
顧太后身子向上擡,想坐起來,但臉上卻一副吃力的樣子。
高曖正想伸手去扶,卻聽外頭有個熟悉的聲音叫了聲:“母后,兒臣拜見。”
顧太后一聽那聲音,眉眼登時都舒展開了,沉沉的臉上竟也瑩起一抹潤色,“噌”的坐起身來,滿面歡喜地叫道:“昶兒來了,快,快到哀家這兒來!”
珠簾撩起,一身緋紅色團龍錦袍的高昶跨步而入。
才一擡眼,便瞧見那高曖,那雙眼立時便頓住了,呆了呆,才走到軟榻旁。
“兒臣今日來得遲了,母后覺得如何?”
顧太后抓着手,拉他在軟榻上坐下:“還不是老樣子,你這孩子可也寬心,昨兒才坐了半日,今日更好,這般時候纔來。”
高昶撫着她的手微笑道:“母后勿怪,陛下正好交代了差事,兒臣辦妥了這不就來了麼?”
“什麼差事這麼要緊?皇上隨便交託個人便是了,何必非要你親自去辦?”顧太后使性似的一顰眉。
這次高昶卻只是笑笑,並沒答話,卻轉過頭來對高曖道:“四妹也來了,幾時回的京,我都沒得着信。”
高曖斂衽行了一禮:“多謝三哥掛懷,雲和也是剛到,不知母后慈躬違和,這纔來拜見。”
顧太后斜了她一眼,眉頭又是一擰,便揮揮手道:“哀家有話和昶兒說,不用伺候了,待輪着你時再來吧。”
高曖瞧得出她顧着和兒子說話,自己在這裡自然是礙眼了,於是便將茶盞放了:“那兒臣便告退了。”
顧太后看也沒看,又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正要和高昶說話,卻見他忽然長身而起:“母后稍待片刻,兒臣送送四妹。”
“送她做什麼?又不是沒長腿腳,走不得路。母后這小半日沒見你,心裡便空落落的,今日哪兒也不許去,便在這陪我說話,快坐下來。”
高昶在她手上拍了拍,溫言道:“兒臣特意趕着把差事辦完,爲的便是多抽些工夫陪母后說話,左右到晚間時候還長得很,母后又何必着急?反倒是四妹剛剛回宮便來拜見母后,這份孝心着實難得,兒臣不過略說幾句話,送她出去而已,順便再幫母后把藥端來。”
“那好,你可快些,若是遲了,那藥我便不喝了。”顧太后怏怏的答應下來,樣子極不情願。
“母后放心,遲不了。”
高昶一笑,陪着高曖出了內室,一路來到殿外。
高曖不願多事,便頓住腳。
“我自己出門便好,三哥快回去吧,免得母后掛心。”
“母后就是這般脾氣,年紀愈大反而愈像個孩子,回頭哄哄便好,急也不急這片刻。胭蘿,看你又清減了,想是這些日子在夷疆吃了不少苦吧?”
高昶話音未落,背後突然有人冷悽悽的笑道:“喲,胭蘿,這名字取的可真好,本宮還是頭回聽說,看來晉王殿下同雲和的兄妹之情果真不一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