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曖下意識地回過頭,只見皇后立在側旁不遠的梢間門口,一雙杏眼垂角瞪着,但那目光瞧的卻不是她,而是灼灼的落在高昶身上。
不說是走了麼,怎的卻還在這裡?
她微感驚訝,更奇怪皇后這話中似是帶着幾分興師問罪的意味,眼神中也好像藏着些含混不明的東西,就彷彿那一聲“胭蘿”竟把她觸惱了。
高昶眉間一沉,旋即又恢復了常色,躬身行禮道:“今日皇妹剛回來,臣弟不過循例送送,母后就在裡間,皇后娘娘若要探視,便請入內。”
他連聲“皇嫂”也沒稱,□□說得也是平平的,聽着頗有些疏離。
皇后的臉色登時更難看了,但那不悅也是一閃即逝,旋即便又盈盈笑道:“本宮方纔一直在裡面侍疾,皇妹早就先頭見了,也就是她來,本宮這纔出來瞧瞧藥煎得如何了。”
高昶聞言,又打了一躬:“如此多謝皇后娘娘,臣弟先送雲和出門,回頭再去端與母后喝。”
皇后半寒着臉,似笑非笑道:“方纔瞧了瞧,那藥像是煎得不大妥當,本宮沒瞧過藥方,也不知哪兒不對勁,還是殿下親自去看看的好,就由本宮送雲和出去,正好別來多時,也有不少話兒想跟皇妹說。”
高曖一直在旁邊垂首不語,此刻察言觀色,便插口道:“左右也沒多少路走,雲和自己回去就好,母后這頭少不得人,皇嫂與皇兄就不必爲我費心了。”
這話聽着卻是順耳多了。
皇后輕挑着朱脣,望着高昶含笑不語。
“既然如此……那也好,皇妹去時慢些走。”
高昶點點頭,斜跨出一步,擋在高曖身前,在她手臂上輕輕拍着,以示送行,那手下落時,卻似無意的在她袖上輕輕一拂。
高曖只覺他手探過來,在自己掌中塞了樣東西,下意識的握住,便覺硬邦邦,涼涔涔的,也不知是什麼。
這數月以來,她多少也長了些眼色,不像之前那般懵懂了,當下不動聲色,將那東西攥緊了,攏在袖裡,又朝皇后和高昶各行了一禮,便轉身而去。
走出清寧宮,外面雨勢正疾,間或一個雷聲傳過,便震得人心頭一顫。
門口的內侍見她出來,慌忙前撐了傘,呵着腰,恭恭敬敬的引她來到轎邊。
高曖滿腹疑竇,手裡攥着那東西,好奇想知道是什麼,卻又不敢拿出來看,當下只好先端着四平八穩的架子上了轎,待起行繞了個彎,離得遠了,才鬆口氣。
手從袖中慢慢伸出來,只露了半截,舒開掌心一瞧,當即便呆住了。
原來那竟是一件銀製的耳墜,上頭鏨刻着孔雀紋,分明竟是一件夷疆飾物!
她驚得怔怔愣了半晌,也顧不得那許多,拿着東西左右端詳,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那刻法和紋飾的確是夷疆的手法無疑,但若不是在那裡見得多了,又親身戴過,還真的分辨不出。
這東西是哪來的?三哥又爲什麼要給她?
高曖不由愣住了,捏着那銀飾,見它包漿沉厚,有些地方已變作黑黃色,瞧着像起了一層皮殼,顯然是個歷時甚久的老物件,但上面的孔雀神鳥圖案卻依然栩栩如生,清晰可辨。
她心頭疑惑。
這裡不是夷疆,宮裡也沒什麼人有佩戴此種飾物的習慣。
難道說……這竟是母妃當年的遺物麼?
一念及此,那顆心便立時突跳了起來,捏着耳墜的手不自禁地發緊,銀尖刺着皮肉,深深的陷進去,幾乎要戳出血來。
可她卻絲毫不覺得痛,冥冥中就像在孤寂無助中捉摸到了一絲希望,卻又怎麼也抓不實。
就這般有些魂不守舍的一路回到北五所,雨勢仍不見小。
下轎看時,門口竟站了兩排宮人內侍,冒雨候着,似乎比初進宮時的那次還多些。
翠兒和馮正站在最前頭,一見她人到了,便迎上來撐傘,喜滋滋的扶着進了門。
“怎的突然多出這許多人來?”高曖左右瞧瞧,冷不丁地倒有些不習慣。
馮正笑嘻嘻的搶着道:“回主子話,方纔主子不在,陛下差人來遙宣了聖旨,說這次代天招撫夷疆,主子立了大功,特地恩賞加了奉養,還賜下了好多東西,奴婢這便陪主子去瞧瞧?”
“不必了,就放着吧。”
她揮揮手,示意不用張羅。
自己閒散慣了,向來對這些東西看得極淡,如今聽他這麼說,也不如何歡喜,只是覺得這宮裡的功過賞罰還真像過眼煙雲,一瞬的事。
想想先前和親不成,清灰冷竈了一個多月,如今招撫了夷疆之亂,算是立了功,立馬又門庭若市,換了天地似的,自己都覺得像做了場夢。
是恩,是怨,虛的,實的,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可這世上往往記仇的多,念恩的少,有時候分明全賴着別人扶持,反倒將恩惠拋到九霄雲外,恨不得把好全攬到自己身上。
所幸高曖不是這種人,她有自知之明,這份功勞是徐少卿替自己掙來的,若是沒有他,能不能從夷疆回來都兩說着呢,還能看到這些?
想想,一時覺得該好好謝謝他纔是,可怎麼個謝法又費了躊躇,心中沒個主意,只好嘆口氣,暫時收了起這念頭,又繼續朝前走。
一路回到寢殿,那裡的陳設依然如故,跟走前一個樣子。
呆看了兩眼,便叫馮正退下了。
翠兒上前服侍她更衣拆髻子,又打水淨了手臉,扶到榻前讓她坐了,自己立在一旁打扇。
她自然瞧得出自家主子從進門時便悶悶的,見這會兒四下無人了,便低聲問:“公主可是在太后那裡又不痛快了?可也真是,纔剛回來便叫去了,不是折騰人麼?”
自顧自的開解了幾句,見自家主子只是愣着不言聲,臉色雖然沉沉地,卻又不像受了委屈的樣子,心中納罕,便叫了兩聲。
高曖這纔回過神,淡淡笑着搖了搖頭,仍沒應聲。
“公主敢是又有什麼心事麼?”翠兒繼續追問。
她這會兒心裡的確存着事,感覺五臟六腑都揪着,但這事兒犯着牽連,也不便與外人道,真真是憋着不好,說出來也不好。
按說翠兒是個貼心的,知道了想也無妨。
可她想了想,還是沒開口,嘆聲道:“這雨怎麼越下越悶?翠兒,去把窗子開了吧。”
翠兒一皺眉,見她今日着實怪得厲害,卻又不敢再問,便擱了團扇,走到邊上,伸手搭住窗柵,剛一向後拉,便猛地白影閃動,一張條子飄飄地落了下來。
她不禁一怔,隨即探頭向外瞧,見後院空空的,雨水漱漱而下,卻沒有半個人影。
高曖卻也聽出些異樣,側頭問:“怎麼了?”
翠兒應了一聲,又向外張了張,俯身拾起那條子,快步回到榻前,遞給她道:“方纔開窗時落下的,不知是什麼,公主快瞧瞧。”
她卻也有些意外,這時候會是誰遞條子給她?
看看那紙,寸許來長,上頭半點水跡也沒有,顯是剛剛插在窗口的,翻開來一看,上面果真有字跡,赫然寫着“今晚子時,北五所後巷”。
翠兒常年和她在一塊兒,耳濡目染,也是個通文墨的,垂眼瞥見那幾個字,便忍不住道:“公主,這莫不是徐廠公給你的?”
她捏着那張紙條愣神,心中卻也在思慮着。
莫非真的是他?
可仔細想想,總覺得又有些不對勁,呆呆的怔了半晌,便讓翠兒將紙條塞入香爐裡燃了。
……
天將晚時,這場雷雨終於漸收漸止。
高曖稍稍用了些飯食,便在那尊白玉觀音像前打坐誦經,表面上靜靜的,可心裡卻似浪頭翻涌,一波接着一波,怎麼也定不下來。
一會兒想着那件耳墜,一會兒又記掛着那紙條上的邀約。
堪堪等到亥時末,夜已深沉,便讓翠兒陪着,悄悄翻窗出去,從院門來到後巷。
天陰着,遮了月光,照不清腳下。
她們怕被巡夜的瞧見,也不敢掌燈,但見宮牆高聳,一溜綿延過去,襯得那巷子愈發深邃,遠處黑洞洞的,偶爾幾聲鳴蟲叫起來,聽了寒毛直豎。
兩人互相扶着,都有些戰戰兢兢。
“公主,這裡實在怕人得緊,別是……別是誰起了歹心,故意拿那張條子使騙吧?”
“左右已經來了,再等等吧,若子時到了還不見人,咱們再走也不遲。”高曖心突突跳着,卻也慌得厲害。
就在這時,院牆高處忽然有一團漆黑的影子“呼”的翻起,如展翅的大鳥般從頭上掠過,眨眼間便落在身邊。
高曖和翠兒都不由得一聲輕呼,抱着向後撤了兩步。
“胭蘿別怕,是我。”
“三哥?”
高曖心頭一驚,再看那人的衣着相貌,卻不是高昶是誰?
“三哥,原來是你。”
也不知怎的,她竟覺得有些失望,但想起日間他將那耳墜塞給自己,顯然是別有深意,所以如此掩人耳目,深夜約見也就解釋得通了。
高昶走近兩步,壓着聲音笑道:“怎麼?胭蘿還以爲是誰?”
接着又轉向翠兒:“本王和皇妹有話說,你先下去吧,稍時本王親自送她回北五所。”
翠兒無法,看了看自家主子,便行禮告退,按原路走了。
身邊沒了這最親近的人,高曖沒來由的有些怯,定了定神,便從身上拿出那件孔雀紋的銀耳墜,拖在掌心。
“三哥,這東西……是你的麼?”
她這話問得不明不白,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高昶伸指從她掌心捏起那耳墜,放在眼前瞧了瞧,嘆聲道:“胭蘿,你不用怕。其實你從小就聰明得緊,就算沒見過,也定然猜到了。不錯,這就是你母妃的遺物。”
儘管的確隱約猜到了幾分,可當聽到這話時,她胸口仍像被重錘猛擊,渾身顫抖,耳畔“嗡嗡”直響。
她望着那張隱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臉,咬脣問道:“三哥,母妃的遺物爲何會在你那裡?”
高昶似是沒聽出她語聲中的異樣,幽幽的嘆了口氣道:“十多年了,咱們都長大了,不過我有時想,還是孩童時那般無憂無慮的最好。記得那時節,母后管得嚴,我便不喜歡待在坤寧宮,常躲到你母妃那裡,逗你一起玩,吃你母妃親手做的蓮子糕。那時候我常常想,若她也是我的母妃便好了。”
他說到這裡,神色有些黯,頓了頓,又繼續道:“後來,你忽然被送去弘慈庵,沒過多久,父皇便御龍殯天了,朝中不知爲何定了慕妃娘娘蹈義殉葬,我在母后那裡聽說,哭着跑去景陽宮找她,可惜人早被擡走了,一幫奴婢在寢宮裡又砸又搶。我那時也只有七八歲年紀,嚇得呆了,但想着不能讓他們把東西都糟蹋了,便偷偷搶了幾樣出來,這耳飾便是其中一件。”
高曖早已淚流滿面。
這些事她不記得,也無從知曉。
今日忽然被提起,恍然間就好像自己置身於當時當地,親眼目睹了那悲涼悽慘的景象。
母妃的所有苦痛,她此刻都彷彿感同身受。
“雲和替母妃多謝三哥……”她說着便盈盈下拜。
“胭蘿!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高昶趕忙扶住她,攙了起來,也有些悽然的說:“慕妃娘娘是難得的良善之人,比起她當年的照拂,我做這些實在算不得什麼。說起來,我最恨的,便是沒好好照顧你。”
高曖已是泣不成聲,伏在他臂上抽噎不停。
十多年的怨憤悽苦一股腦全都發泄了出來。
高昶輕拍着她,柔聲安慰了片刻,待她稍稍平復了些,忽然道:“當年慕妃娘娘那些遺物,我全都埋在景陽宮的一處牆腳下,誰也不知道,咱們現在去瞧瞧好不好?”
高曖驀然擡頭,隨即噙着淚重重點了點頭。
高昶又掏出帕子,讓她擦了淚水,兩人便起身出了這條巷子,一路繞到東苑。
宮禁森森,風燈在廊下搖曳,瞧着頗有幾分詭異。
而她此刻卻既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累了。
過不久,高昶便帶着她來到一處重檐廡殿頂的宮門前。
這裡像是早已無人住了,連盞燈燭也沒點,頭上的牌匾卻清楚的寫着“景陽宮”三個字。
“就是這裡,我帶你進去。”
高昶話音剛落,便聽一個冷凜的聲音在側旁道:“晉王殿下深夜來此,所爲何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