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初升,霧氣漸散。
辰時許,五鳳樓外旌展如林,豎着三足金烏大旗的乘輿被前呼後擁着徐徐前行。
過了奉天門,來到正街,那裡與他們來時相同,早已被清淨一空,由內城錦衣衛肅立兩旁,各處臨近街巷內自然少不了京城的百姓駐足觀望。
這崇國使團來得蹊蹺,去得竟也如此匆匆,自可算是怪事一樁,但最叫人驚詫的,卻是那豎着三足金烏旗幟的乘輿後頭還跟着一駕稍小的乘輿,從儀仗規制上看,似也是個郡公、郡主的身份,卻不知是何人,又爲何隨着崇國使團而去。
衆人不明所以,一時間議論紛紛。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沿正街而行,繞過皇城,轉而向上,由北門出城。
天承帝高昶並未親往,由兩位閣臣會同禮部和鴻臚寺堂官,與文武百官代爲送行,依着規制,直送出城外十里,方纔止步,另有一千名龍驤衛官兵分前後兩起,繼續隨行護衛。
塵頭漫卷,車馬轟鳴,長長的隊伍綿延數裡,沿着官道徑向北行。
高曖朝窗口處挪了挪身子,擡手將簾子打開些,探頭向外望。
那乘輿之旁盡是黑衣黑甲的崇國兵士,密密匝匝,根本無人可近。
她顰着眉,目光投向前方,那崇國太子的乘輿旁,也有幾名親衛模樣的人並騎伴駕。
其中一人略顯清瘦,但背影頎長挺拔,倒比另外幾個更顯幹練。
她稍稍鬆了口氣,卻不願放手,只覺這樣瞧着他,心中才能安定。
他是昨日晚間纔回來的,匆匆交代了幾句便又走了,只說讓她放心上路,自己混在使團隊伍中,沿途尋機帶她逃脫。
高曖心中七上八下,可也不能多問,暗地裡想想,只要知道他好好的在身邊,即便萬里跋涉,前途不明,又有什麼好怕的?
若不是有那麼多不相干的人在,這一回便也跟當初那兩次相隨同行沒什麼兩樣。
這般呆望了好半晌,才撒手撤了簾子,卻不知遠處那兩道沉凜中帶着忐忑的目光也正瞧了過來。
他容貌依舊隱在那假面之後,將一腔憂切都遮掩着,不留半點痕跡,只有狐眸中星閃熠熠,怎麼也按不住那團熾烈的火。
“徐廠督。”狄鏘的聲音忽然響起。
徐少卿回過頭,見那乘輿的側簾已被撩開,沉中帶笑的臉半露着,那鷹隼般的目光正望過來。
他提着繮繩靠近了些,其他幾名親衛也甚是乖覺,自行策馬向前,與他們隔得老遠。
“太子殿下有話要說麼?”
狄鏘笑中帶着些揶揄,呵然道:“人就在後面,若想得厲害,只管過去便是了。”
徐少卿無意與他說笑,淡然道:“殿下誤會了,在下只是在看後面那些隨行的夏國龍驤衛而已。”
“是麼?”
狄鏘笑容一斂:“但願只是誤會,本王可要提醒一句,如今大事未成,你最好莫要輕舉妄動,想着這時便和她遠走高飛,待到了隆疆城,本王自有道理,懂麼?”
“太子殿下深謀遠慮,在下聽命便是。”徐少卿抱拳一躬,臉上卻仍淡然如水,瞧不出什麼真意來。
狄鏘卻也只做不見,瞥眼向乘輿後方瞧了瞧,又道:“不過……你方纔說那些個夏人老在咱們屁股後面跟着,也着實討厭得緊。傳令,叫那領頭的來見本王。”
徐少卿略一拱手,撥轉馬頭向後,叫了一名將校前去傳令。
過不多時,便見那護送的龍驤衛軍將帶着幾騎兵士快馬奔到近前,對着乘輿恭敬行禮。
狄鏘點了點頭,依舊撩着簾子問:“多承貴國厚待,如今既已出城,依着本王看,便不用勞動將軍遠送了,煩請回去代爲轉答本王謝意。”
那軍將抱拳正色道:“太子殿下言重了,我大夏乃禮儀之邦,禮數務求盡善盡美,末將奉聖命護送太子殿下怎敢半途而廢?至於代傳謝意,只等末將回京覆命時再說不遲。”
“將軍何必如此拘泥,你便回去說本王實感盛情,不願貴國勞師遠送,這才叫你們回去,貴國陛下自然也就明白,不會降罪責罰將軍。”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我陛下向來令行如山,言出必踐,來時嚴令末將以禮相待,小心護持,務必安全將太子殿下送出國境。末將既已領命,絕不敢中途回去。”
狄鏘面上立時不悅起來:“什麼?你說要一直從這裡將本王送出國境處?”
“正是,末將是奉旨而行,還望太子殿下莫要爲難,這一路上若有什麼吩咐,末將自會遣人報回京師,並傳令各處州府協同辦理,請殿下放心。若無事,末將便告退了。”
那軍將說完又一拱手,便領着幾名兵士徑回後隊而去。
狄鏘怒哼了一聲,轉眼瞥向徐少卿:“你瞧出什麼沒有?”
“龍驤衛雖比不上東廠和錦衣衛的榮寵,可也算是天子親軍,由宮中御馬監親領着,少不得便是這般脾氣,殿下莫要當真。”
“少在這兒揣着明白裝糊塗,本王問的是這個麼?”
徐少卿看着他,輕咳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名爲送行,實爲監視,瞧來夏國是有些放心不下。”
狄鏘點點頭,想了想,卻又擰眉道:“本王總覺得有些蹊蹺,來時去時都是這些人,只不過帶着雲和而已,這有什麼放心不下?就算有什麼疑心,也該是邊鎮的軍情,從北方各地衛所抽調兵將,集結待命,以防我大崇鐵騎突然叩關纔是,如今偏偏叫這千把人跟着咱們作甚?”
徐少卿垂眼略一沉思,又道:“說不定這一千人只是先頭,暗帶了兵符印信,又借護送之名掌控太子車駕,等待沿途兵馬調齊。若出關後崇軍撤走,則萬事不提,若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那……”
“嗯,這倒也有幾分道理,可本王還是覺得不大對勁。”
“太子殿下有何高見?”
“只要本王車駕尚未出關,便仍在夏國掌控之下,這一千人跟與不跟又有什麼分別?可若是出了關,呵,不是誇口,這一千人尚且不是我大崇三百勇士的對手,能頂什麼用?”
狄鏘挑着脣角,臉上卻不見笑意,又沉吟半晌,便勾勾手叫徐少卿靠近,低聲道:“本王暫時也參詳不透,你多留心盯着些,本王看得上也信得過的人不多,你姑且算是其中一個。就算爲了雲和,你自也該知道當得如何吧?”
徐少卿頷首應了,見他撒手放下簾子,便也退到了一旁。
看看隊伍前後的龍驤衛,在回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金色乘輿,終於忍不住輕嘆了一聲。
這隊伍迤邐拖行,走得不快不慢,到午牌時分也不過行了三十里,離臨近的市鎮尚遠。
狄鏘卻下令車駕停步,就在道旁歇息,自己卻下了乘輿,轉向後走。
徐少卿正要跟上,卻見他一回頭,壓着聲音道:“叫他們都不要跟來,本王去瞧瞧雲和。”
見他面色有變,又加了句:“莫怕,本王不過是想與她敘敘兄妹之情罷了。”
言罷微微一笑,也不顧這許多人在場,就自顧自地大步朝高曖的乘輿走去。
護在周圍的黑甲衛士見狀,趕忙躬身向旁閃避,分開一條路來。
狄鏘走到近前,也不用腳踏,縱身躍上乘輿,揭開門簾,擡步而入。
高曖先前一直靠在軟榻上出神,這會見車駕停了,正將做了一半的小兒衣衫拿出來縫,冷不丁見人忽然闖進來,手上慌忙一掖,把衣料針線藏了起來。
再擡眼看,就見來人青袍玉冠,面帶輕笑,俊朗的容貌卻掩不住那股彪悍之氣,赫然竟是那個崇國太子狄鏘。
昨日崇國副使來見,提起他時,她便已想到就是在秣城所見的那個人,當時便吃驚不小,更沒想到他竟會這般闖進來相見。
遙想當初在寺中,他爲了見自己,不厭其煩地撫琴誦經,還折了那許多紙鶴,丟滿一院,後來竟直接要破門而入,這人的性子可着實難測,今日不知又要做什麼。
她微微顰眉,還是起了身,恭敬行了一禮,口稱:“見過太子殿下。”
“叫得如此生分,這成什麼話?”
狄鏘嘴上責着,臉上卻笑意更甚,上前幾步,在邊上坐了,又道:“你是皇叔之女,便是本王宗妹,當尊我爲兄,實在不成,叫聲太子哥哥也成,至於本王,卻該叫你什麼好呢?”
他歪着頭,故作沉思狀。
高曖卻聽得眉頭更皺,不自禁地向後退了退。
狄鏘自然都瞧在眼裡,便在腿上一拍道:“罷了,索性也別那麼麻煩,便依着民間的規矩,你稱本王大哥,本王叫你一聲妹子,如何?”
高曖沒心思與他說笑,淡淡地問道:“太子殿下若有什麼話便請說吧。”
這反應便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心有力也無從施展,就像在寺中時一樣。
狄鏘像碰了釘子似的,訕訕地乾咳了兩聲,仍舊笑道:“算了,你沒有大崇的封號,現下索性還是依着原來的樣子,叫你雲和好了。”
高曖沒應聲,垂着眼不去瞧他,忽然瞥見方纔所藏的衣料針線還在軟榻上,她不願叫他瞧見,當下也不聽吩咐,便自己坐了下來,將那堆東西擋住。
沒曾想這下反倒着了行跡。
狄鏘已然瞧見了那露出的袖角,眉梢登時一挑:“原來是擾了雲和做衣衫,怨不得了。”
他嘴上這麼說着,卻沒一點歉然的意思,起身過去就將那半露的袖子抓在手中。
“你做什麼!”
高曖大吃一驚,正要護着,卻不及他手快,攔了個空,再擡眼時,那紅緞面的小衣衫已被他捏在了手中。
狄鏘原以爲是件平常衣服,此時見了,也是愕然一愣,隨即便朝她望過去,就看那肚腹間果然微見隆起。
“你,你難道……”
高曖面上火燙,俏目卻剜了他一眼,也不應聲,上前一把將衣衫奪過,死死地抱在胸前。
這一來便輪到狄鏘有些無措了。
他性子豪邁,見慣了腥風血雨,殺伐征戰,這種事卻從沒經過,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愣了好半晌,纔回過神來,頓覺如坐鍼氈,便起身道:“方纔多有得罪,是本王冒昧了,你好生歇着吧。”
高曖放下手中衣物,起身木着臉答了句:“太子殿下言重了,是我無狀纔對。”
狄鏘點點頭,不便再多說什麼,臊着眉轉身撩簾而出。
下了乘輿,快步回到自己那邊,支開其他幾名衛士,卻將徐少卿拉到僻靜處,沉着臉問:“原來她已有了身孕,你爲何不早說?”
徐少卿見他疾言厲色,一時不明其意,便沒應聲。
對方似也沒打算叫他回答,自己沉吟片刻,便嘆聲道:“既是如此,前話便一概休提,你趁晚間尋個機會便帶她走吧,本王自會替你們遮掩。”
他這番話說得誠摯,不似在作僞。
徐少卿略想了想,便猜到了八、九分,嘴上卻問道:“殿下爲何這般說?”
“爲何?”狄鏘雙目一瞪:“此去隆疆幾千裡,大隊人馬怎麼也要一月有餘,瞧現下這樣子,待到時她腹中懷了孩兒的事便瞞也瞞不住了,到時朝野皆知,叫她如何做人?本王便是有心成全你們也不能了!”
他頓了頓,接着又道:“其實你們走了也好,本王大可以做些文章,就說夏國不守承諾,暗自又將公主劫回,正好有了十足的口實開戰。行了,就這麼定了,我吩咐下去,你們今晚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