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日方中,恍然間竟有了入夏之感。
灼灼熱浪噴吐在城牆的跑馬道上,炙烤着那一張張驚懼不定的面孔。
背靠城樓的重檐下,一襲書生裝扮的徐少卿端坐在圈椅中,目光沉沉地遙望着城下那一片旌旗漫卷,綿延數裡的浩大軍陣。
那中軍陣內,果然有個騎跨戰象的年輕身影,遠遠的看不清面目,但瞧着也不過就是十來歲年紀。
該來的終歸要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許是有人已經沉不住氣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身穿緋色白鷳補服的葉重秋領着幾名守將官員踩着石階匆匆登上城樓,趨步來到近前,躬身道:“廠公大人,下官葉重秋奉召前來。”
“葉知府腿腳還算靈便,果然沒誤了本督定的一刻期限。”
徐少卿微微冷笑,卻沒看他,那雙狐眸仍盯着城下的動靜。
葉重秋呵着腰,小心翼翼道:“廠公大人是朝廷上差,下官只有一顆腦袋,怎敢不奉號令?”
他頓了一下,又續道:“賊衆突然攻城,實是始料未及,呆會兒城頭交戰兇險,若是廠公大人有什麼閃失,下官可是萬死莫恕。所以……還請廠公大人與下官同去驛站,或是去府衙中商議退敵之策爲上。”
徐少卿聽完,忽然仰天一笑。
“本督若沒記錯的話,昨日葉知府曾說過,前次夷人攻打城池,是你親自帥守軍鄉勇擊退的,若果真如此,這份忠勇凜然之氣實是令人欽佩。今日本督哪兒也不去,便在這城頭看葉知府如何大顯身手,擊退這幫夷人。”
“這……這……”
葉重秋灰着臉,不自禁地轉頭瞥了一眼遠處黑雲壓境般的夷疆大軍,面色不由僵得更加厲害了。
“廠公大人明鑑,下官絕非虛言謊報,前次陵川被圍,事前已得到消息,下官尚可從容準備,又請調了臨近衛所的援兵,夷人見破城無望,便自退去了。今次他們卻是突然而來,竟沒半分預兆,光這正門的兵力比前番就多了三倍有餘,眼下城中兵力不足,亦無援軍,這……”
“如此說來,葉知府便是沒有退敵之策了?”
“呃,既然廠公大人在此,下官自然要遵奉號令,但憑驅策。”
徐少卿瞥過眼來,挑眉一哂:“這話說了一圈,卻又推到本督身上了,葉知府這算盤打得可真響得緊。也罷,我只問你一句話,若今日無幸,城子破了,你當如何?”
這話像含着利刃刺來,葉重秋不由縮了縮身子,灰着臉憋了半天,才拱手顫聲道:“回廠公大人,若……若果真如此,下官也只有遵照朝廷法度,自盡以全臣節。”
“好,將有必死之心,則士無貪生之念,本督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徐少卿袍袖一抖,霍然起身,提高聲音冷然道:“你即刻傳令下去,全城男丁一律集合起來,上城聚守,所有銃炮、鉛藥、滾木礌石全部集中在正門,分守軍一部,加強另外三門防禦,另留一部機動,以作應援。府衙差役巡視城內,安撫百姓,同時嚴防奸細混入,另外組織女子準備燈火飲食,以防夜戰。”
分撥已定,城上官兵無不凜然,卻見他上前兩步,來到葉重秋身旁。
“本督已派人出城,火速前往臨近衛所搬取援兵,但願葉知府能堅持到那一刻,莫叫項上人頭提早搬了家。”
葉重秋額上汗如雨下,連聲答應着,正要下去傳令,卻聽城外傳來“錚錚錚”的鐘磬之聲。
衆人愕然望去,就見夷疆大軍竟自後隊改前,徐徐退去了。
這下大出意料之外,令人難以置信,可見那幫夷人漸去漸遠,不像使詐,守城軍將這才鬆了口氣,高聲歡呼起來,人人臉上都是一副劫後餘生之情。
徐少卿立在城頭,雙眉愈鎖愈緊。
興師動衆,浩浩蕩蕩地佯裝攻城,卻連一兵一卒也沒動,便突然退去了,這其中藏着什麼緣由?
“督主!”
一名褐衫小帽的番役從城下急匆匆地奔上來,撥開衆人,湊到近前,神色慌張地附耳道:“稟督主,雲和公主車駕方纔半路被襲,大檔頭身中六刀身亡,公主下落不明!”
……
車輪“吱嘎”作響,搖晃着前行,不知去往哪裡。
眼前漆黑一片,左右被人挾持着,心頭砰跳不止,卻不敢稍有掙動。
那片殷紅的血色縈在腦海中化不開,彷彿沉澱了似的。
除此之外,腦中便只剩下一片空白,甚至沒去想那些人是誰,爲什麼會突然劫持自己,心中只是驚駭。
堪堪也不知顛簸了多久,那車駕終於停了下來。
蒙在臉上的黑布被揭去,融暖的日光一照,眼前不由陣陣發昏。
高曖雙臂仍被架着,垂首閉目了片刻,才重又睜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恢宏壯闊,但卻與中土風格大異的城池,背靠大山而建,城樓的匾額上豎寫着“陽苴”二字。
城門邊立着兩排腰挎長刀,袒着上身的健壯武士,此外還有幾名衣着豔麗,渾身佩滿銀飾的異裝女子,擁着一頂竹製的乘輿立在旁邊。
莫非這裡就是夷疆人的城池?
高曖心中暗自驚訝,還沒等看個仔細,一衆異裝女子便圍上前來,口中咿咿呀呀地說着俚語。
她茫然不知所措,隨即就被扶入那竹製的乘輿中坐好。
四名頭裹黑巾,身穿敞懷短衣的健碩男子提杆而起,擡着便從正門而入。
那竹輿顫巍巍的抖着,一刻也不停,高曖只好緊緊抓着兩邊的扶手,才穩住身子,心裡更是七上八下。
入城之後,迎面便是一條寬闊的大道,遠處可見半山坡上樓閣森森,異常醒目,像是宮城殿宇。
而道路兩旁的房屋仍是那般怪異,一色的上下兩層,三面合圍的院落,乍看上去飛檐挑角的與中原規制相似,仔細一瞧卻又大相徑庭,總之是透着那麼些許難以捉摸的味道。
她不懂這些人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也不敢開口,只好這般默默地任由他們簇擁着沿正街一路來到山坡下,拾寬大的青石板臺階而上,直抵殿宇正門,又過了兩進院子,直接被擡進了後面的一處偏殿。
那偏殿並不算大,裡面卻黑沉沉的,兩邊各用石塊虛架起篝火。
幾名夷女不由分說,剛一進門便上前將高曖身上的衣衫襖裙盡數剝了,扶到後面沐浴,而後換了套花哨不堪的怪異服飾,對鏡一照,已儼然變作了南陲夷女打扮,哪還有半分中原女子的模樣。
她瞧着自己“衣不蔽體”,領口、手臂和小腿大片都露了出來,不禁羞赧難當,那渾身上下數不清的銀飾更是沉甸甸的,只壓得脖頸痠麻,好不難受。
可那些夷女卻圍着她左瞧右看,嘰嘰咋咋,甚至撫掌嬉笑,像是在贊她這副打扮好看。
雖說心中不喜,可這會兒她也覺出這些人將自己搶來此處,似乎並不像心存惡意的樣子。
高曖稍稍放下心來,正尋思着是否該出言相詢,那幾名夷女卻擺上些瓜果吃食,便盡數離去了。
她冷蕭蕭的坐在那裡,卻也沒有食慾,只是發呆,心緒牽着才離開不久的陵川城。
那時戰事正緊,也不知此刻怎樣了?
想起徐少卿,心頭便是一緊,又似沉沉地壓着,怎麼也擱不下。
若是打退了那些夷人,這時會不會已經知道她不見了,又會不會即刻來找她?
一轉念,忽又想到莫非夷人將自己捉來,就是暗中探聽到了消息,準備以此爲要挾,逼迫邊鎮守軍投鼠忌器?
若真是這般,自己又該當如何自處?
想着想着,不禁越來越是煩亂,誦了遍經文也毫無效驗,竟自呆了……
一晃眼,便過了兩日工夫。
中間並無任何異狀,那些夷女每日按時送來茶水飲食,還幫她沐浴更衣,但每次又都匆匆離去,只留兩人在外間守着。
高曖也忍不住問過幾句,可她們像是聽不懂中原話,只是笑着服侍,卻閉口不言。
這日又試了一次無用後,她索性不再去想了。
與其這般胡亂猜疑,倒不如及早有個準備,省得到時舉棋不定。
垂眼掃過妝臺,目光不由得落在那根清晨剛拆下的銀簪上,伸手拈起來瞧瞧,見那簪頭尖細,在日光下閃着寒涼的光,抿脣輕輕一笑,暗自下了決心。
“公主若是如此打算,臣這廂還有何面目回去面聖?”
正想着該當把東西收在何處,那冷凜的聲音卻忽然在背後響起。
她渾身一顫,不自禁地轉過頭去,便見徐少卿立在窗子旁邊,竟也換了一套夷人男子的服飾,黑色的裹巾掩住了頭上的髮髻,半臂小甲套在身上略顯窄了些,衣襟敞開着,露出那白皙精緻,肌理分明的胸膛。
往常看時,都是裹在衣衫內,現下這樣子卻是頭一回見。
她本來滿是驚愕,此時卻赧然垂首,跟着便發覺自己其實也跟他差不多,什麼中原的禮教規矩,婦顏婦容全都做了古,不由一陣窘迫。
“廠臣……”
她愣了愣,剛開了口,忽又覺得聲音有些大,怕被人聽到,急忙掩了口,警惕地朝外頭瞥了瞥,不見有異,這才稍稍安了心。
“廠臣怎會找到這裡來的?”
“臣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怕是真該領罪了。”
他說着走近兩步,與她對面望着。
許是來時走得急,他此刻肩頭和胸口滲着一層薄薄的汗水,在日光映下,竟讓那玉白的肌膚顯出幾分晶瑩之感。
再加上那換了衣衫卻也不曾散去的伽南香味道,被體氣一蒸,愈發顯得氤氳撩人……
高曖只覺腦中昏沉沉的亂着,不知該說什麼,外間卻忽然響起了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