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十五年。
春天來得比往時都早,和風送意,僻處山間的黃牆灰瓦早已掩不住滿院的香花鬱樹。或嫣紅,或蔥翠,或魅紫……枝枝瓣瓣伸展着,都朝向那醉人的春意。
禪院深闊,到處磚漆斑駁,帶着經年累月煙氣薰燎的記憶,已不知有多少時日。
正殿內檀香嫋嫋,梵音靡靡,融暖的陽光斜斜地投進來,只在青磚地面上留下幾片柔淡的暈色,像是被什麼壓住了,反倒連幾盞泛黃的香燈都及不過。
四下裡仍是昏默默的,燭火重重,映在高曖全無血色的臉上,恍然間竟有種泥塑的不實感。
她闔着雙目低低唸誦,白玉般的纖手拈着犍槌輕敲在木魚上,聲音似繁實慢,不亂分毫,全然不爲殿外那勃勃的生機所擾,彷彿只是一門之隔,就把外頭的一切都阻斷了。
她沒有剃髮,滿頭烏雲青絲隨意挽了個髻,後面如垂瀑般的散下來,鉛灰色的寬大緇衣遮不住窈窕聘婷的身段,比着旁邊那尊兩丈來高的金身大佛,更顯得稚柔纖弱,一張恬淡清絕的小臉沉寂寂的,沒半點正值妙齡該有的歡漾。
殿外腳步聲起,兩個人影從門外急急地走進來,轉眼間便來到近旁。
“公主大喜!大喜啊!皇上差了人來,要接你回宮吶!”
“什麼……”
她沒聽清,有些木然地轉過頭,見侍婢翠兒拉着自己的手兀自顫着,滿臉卻都是喜色,不禁微微顰了下眉。
“阿彌陀佛,靜安師妹……哦,不,公主恕罪,翠兒姑娘所言不錯,那傳旨的公公已到庵前,還帶了儀鑾車駕,師父正率衆門人跪迎,專等公主接旨回宮。”旁邊同來的女尼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微笑致賀。
高暖仍有些懵,訥訥地念着:“回宮,回宮……”
打從記事起,自己這個公主便捨身在弘慈庵,美其名曰爲“江山社稷祈福禳災”,大夏崇佛,以仁愛治天下,聖命冠冕堂皇,由不得什麼情願不情願,據說前代也有宗室女眷奉旨禮佛的先例,到她這兒無非是青燈古佛前再多個虛度終生的閒人罷了。
於是這十幾年來,每日裡不是打坐參禪,就是聽講誦經,跟陪堂出家的女尼沒什麼兩樣,若不是仍然蓄着發,身邊還有個宮中侍婢作伴的話,她甚至早就忘了自己是堂堂的皇室血脈,天之驕女。
宮裡究竟是什麼樣?她完全記不得了,只聽翠兒發牢騷嫌山居清苦時略略提起,自己在腦海中想象着宮苑深深,恢宏壯麗的景象。
那裡本就是她的家,若說從沒念過,定然是假的,偶爾寂寥時或許還會有點小小的怨忿,但只是一瞬的事,過後便忘了,更沒料到還有回去的一天。
如今這是真的麼?
離開孤寂的庵堂並不讓她覺得如何欣喜,反而有種莫名的害怕,那顆心不自禁地便“砰砰”跳了起來。
翠兒卻像蒙了大赦,嘴咧開就合不攏,聖上隆恩浩蕩,讓主子回了宮,她自然也跟着沾光,這份兒苦日子總算是熬到頭了。
高曖被她攙着出了正殿,來到山門外,見庵主帶着衆女尼跪在石階下,幾名身着團花圓領袍服,手持拂塵的太監立在人前,旁邊則是兩排奉侍宮女和褐色勁裝,腰挎雁翎寶刀的精壯衛士。
不遠處的石牌下果然停着乘輿車駕,金頂紅緣,蓋角垂幨,一色的緋黃緞子,望着甚是醒目。
許久未曾走出這山門了,日頭一曬,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竟有些站不住。她懵懵懂懂的被翠兒扶着跪在一衆女尼前頭,對面便有人朗聲宣起了聖旨。
那嗓音又尖又細,卻不似女子的柔美清越,聽在耳中刺刺地極不舒服,她垂首顰着眉,只斷斷續續地聽到些“修行謹持,心誠所至……特准還俗回宮,再復雲和公主封號”之類的言辭。
須臾,聖旨宣畢,高曖在翠兒提醒下叩頭謝了恩,剛起身便嗅到一股上等伽南沉香的味道。
她愕然擡眸向上望,便見一個身穿白色團領曳撒的頎長人影站在面前,胸口那金線攢聚的四趾黃蟒張牙舞爪,猙獰可怖,而描金烏紗下的臉卻是白璧無瑕,每一處五官都精緻到了極點,只是瞧着稍顯消瘦,再配上那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目光,讓人一見便不由心生寒意。
“臣司禮監徐少卿,拜見雲和公主。”
那人躬身行禮,恭敬之外倒有幾分謙謙君子之意,但語聲卻如三九天凜冽的風雪,又如地府冥冥之音,竟聽不出半點生氣。
高曖不由打了個寒噤,恍然間覺得這聲音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魅力,忍不住又想去聽,她愣在那兒,這一刻看着對方的眼神竟有些呆。
“公主,公主。”
翠兒見她半晌不答,暗地裡扯着緇衣的袍角低聲提醒着。
她這纔回過神來,下意識地雙手合十,微微傾着身子應道:“阿彌陀佛,公公不必多禮。”
這話讓他脣角挑了挑,那雙丹鳳狐眸中蘊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公主此刻已然還了俗,豈可再行佛禮?倒是嚇了臣一跳。”
高曖一呆,立時窘得滿面通紅,尷尬得說不出話來。
他瞧着她窘迫的樣子,眼中那抹笑意又深了半分,臉上卻仍是淡淡的,跟着又道:“公主想是庵堂裡呆久了,一時間還未曾習慣。無妨,宮裡的規矩日後自會慢慢知曉,也不必急。”
她收了手,低頭撫捏袍角,紅着臉道了句“多謝”。
徐少卿也不再多說,讓隨行的奉侍宮女伺候她回房換衣。
翠兒仍然攙着她,在衆人簇擁下回到住了十多年的禪房,望着那些熟悉的陳設器物,猛然間竟有種隔世之感,什麼東西都看不真了。
她無須動手,就由那些宮女脫去身上的內外衣衫,用軟巾蘸着溫水擦拭了,再把絹絲的褻衣、中衣,水綠配着海棠色的襖裙一件件穿戴好,然後坐下對鏡梳妝。
“公主,你這番打扮起來真是太好看了!”片刻之後,身旁的翠兒忍不住讚歎。
高曖擡起眼眸,只見那菱花銅鏡中的自己雲鬢花顏,清麗雅緻,當真是人美如玉,難描難畫。
記憶中,她從沒梳過妝,甚至連鏡子也沒用過幾次,庵堂中孤寂單調的日子磨去了女兒家對美與生俱來的追慕和渴望,空留一副毫無顏色的皮囊,如今這樣精心打扮還真有些不習慣。
她擡手撫了撫頭上的累絲鳳頭金釵,淡然問道:“這樣真的好看麼?”
“當然咯!”翠兒很肯定地重重點了點頭:“公主你本就是金枝玉葉,天生麗質,只怕當今這世上的女子便沒人比得過,卻平白無故披了這麼多年的尼姑袍子,奴婢都替你叫屈呢。”
她“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從兒時到現今,這幽寂的庵堂裡還從沒有誰說過她好看,她自己也從沒在意過這種事,如今聽在耳中倒也受用,只是平日頭髮披散慣了,這左一纏右一卷的,許多見也沒見過的東西墜在上面,沉沉地壓着腦袋,纔剛戴好不久脖頸便有些痠痛了。
翠兒又替她整了整衣衫頭面,便喜滋滋的也換了套嶄新的宮人襖裙,依舊扶着她來到庵堂正殿,對着佛祖行三叩大禮,又拜辭了庵主師太,這纔出了山門。
鑾駕早已蓄勢待發,她回望了一眼那廊檐匾額上的“弘慈庵”三個字,幽幽嘆了口氣,算是與這段捨身禮佛的日子完全訣別。
來到乘輿前,正要踩着墊腳擡步上去,徐少卿卻近前道:“臣伺候公主起駕。”言罷,便將右臂擡在她手邊。
高曖沒見過這架勢,但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覺下意識地推脫道:“多謝公公好意,我自己上得去,就不用勞煩了。”
他垂眼瞧着她那副侷促不安的樣子,將冷寂的聲音放緩了些:“公主這話便說笑了,臣於公是司禮監內臣,於私是天家奴婢,公主就算沒在宮裡,也是主子,自然要盡心伺候着,這是規矩,可省不得。”
她不懂什麼規矩,也沒什麼主張,見話說到這兒,便將手縮在袖裡,搭在了他臂上。饒是這樣,彼此隔衣相觸的時候,她還是身子一顫,像燎了火似的。
翠兒倒是個有眼色的,見狀撒手恭敬地退到一旁,由他服侍自家主子上了乘輿,自己則跟在旁邊伺候着。
車駕啓程上路,迤邐而行,約莫小半個時辰才下了山。
沿途顛簸,高曖靠在軟榻上坐不穩,雙手死死地抓着雕花木欄,倒比走路還難受。
微風掠起簾子,只見外頭塵土飛揚,一層層漫卷上去,黃濛濛地遮住了日頭,頗有些縱使對面應不識的意味,讓人覺得眼睛也被糊住了,心中頗有些不暢。
她不由得想,此情此景便如現在的自己,前路茫茫,看不清方向,只是這麼不知來由,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走着,究竟回宮之後的日子會變成什麼樣,卻是茫然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