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停殯的太極殿，及其北兩儀殿、甘露殿，並稱爲“大內三大殿”，在宮城、皇城乃至長安外郭城的中軸線上一字排列開，以象北極天中。三大殿建築宏偉崇高、軒敞壯麗、極不宜居。
所以太極殿是大朝之所，兩儀殿是常朝之所，理論上應該爲天子日常寢居的甘露殿，因環地湫溼又到處漏風——倒是經常會晨凝甘露沒錯——一般只作退居暫憩處。天子皇后共居兩儀殿以東的立政殿，召見少數心腹重臣議事，則多在兩儀殿與立政殿之間的萬春殿，君臣都少跑點腿。
當李元軌在萬春殿外整肅喪服，昂首邁步上階入門時，感覺自己是走進了不用兵刃的戰場。
他面對的敵人可劃分爲三軍：大理寺加御史臺、鴻臚寺，還有……侍中魏徵。
大理寺御史臺要跟他清算違法犯罪的舊帳，鴻臚寺是反對“王子出塞和親”這個決策，魏侍中麼，魏侍中大概是純粹看他小子不順眼，覺得派他出使迎親只能招災惹禍。
三軍敵人都在殿內等着，也是一色的麻衣喪服，連臉上沉重黯淡的神氣都如出一轍。這也難怪，以魏宰相爲首的這班貞觀大臣，個個都習慣了掄笏進諫的朝議氛圍，就算面對天子也未必肯費心諂笑，何況今日在殿上跟他們對峙的，只有兩個毛頭小子——御弟吳王元軌和主持朝議的太子承乾。
空空如也的御牀下設了一個獨坐小榻，是太子位。李元軌和其餘大臣行禮謙遜過，依規矩在丹墀下賜坐。李元軌對面就是魏徵，這位天子第一信臣留着山羊鬍的清瘦臉龐上，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地瞪過來。想到自己和人家女兒糾纏不清的過往，李元軌心酸又心虛，不覺轉開眼睛，不敢和他對視。
他自被捕後，外間消息一無所知。楊信之魏叔玢柴家姐弟等被如何發落，他問過程咬金幾次，也套過僕役的話，毫無收穫。只能安慰自己：以柴瓔珞的能耐和天子夫婦的仁慈，親友們比他罪過輕微，也應該比他過得舒服些……
大理寺卿孫伏伽、鴻臚寺卿高表仁依官階坐在魏徵下手，還有幾個御史臺刑部諸寺的侍郎少卿等主事官員，擺開了三堂會審的架式。壓力很大，李元軌卻還不能專心對敵，思緒動不動就飛飄到太極殿西間那邊——長孫皇后帶着諸內命婦、公主王妃等，正在那邊哭靈守孝，他十七妹也在其中。
之前跟李承乾講價時，他沒多想，就提出讓楊信之娶十七長公主。這是個順理成章的選擇，因爲他身邊出身門第、年齡相貌、人品才幹都合適的親貴子弟也沒多少人。楊信之和他兄妹雖有個名義上的甥舅輩份，畢竟不是他五姨的親生子，此前也沒以親戚相稱過。但李承乾一句話就打消了他這念頭：
“楊信之亦身陷大安宮謀逆一案，又是太上皇生前、天子親封的吳王府庫真，於情理該隨你一同前往西域，戴罪立功。這一去不知何時迴歸，十四叔你確定要十七姑定了婚等他？”
這……前途未卜，窮年累月，變數太多，還是算了吧。他着急爲妹找個妥當歸宿，一轉念又想到柴哲威。可柴哲威是他兄妹倆的親外甥，從小一起玩熟的了，他弟弟柴令武又已經定親要娶巴陵公主。兄弟倆娶姑姪倆，外甥娶小姨，想想都不好說出口。
那天時間倉促，最後也沒議定這事，李承乾只答應如果李元軌能說服大臣們同意和親，他會安排兄妹倆見一次說說話，當面商量。前提是，當然，李元軌要先舌戰羣臣得勝。
幸好他已經知道了敵手的大致佈陣，也有時間琢磨應對策略。孫子云：知已知彼百戰不殆，他唯一的信心也只能來自這裡了。
朝議開場，各部臺先奏敘各自意見，李元軌三心二意地聽着，只覺確實與李承乾先前所述差不太多。很好，他就能按自己此前考慮的方略，先擊潰其最弱處——鴻臚寺那“親王入贅天朝顏面無存”說。
這也是伏聆恭效天子教誨的實踐啊——李元軌默默地想。前些年他和兄弟們侍奉皇帝行獵，某次圍着篝火炙肉談天，他偉大的二哥被奉承得高興了，教育兄弟兒子們說：“我自少經略四方，頗知用兵之要。上戰場先觀敵陣，自然知其強弱，常以我弱部當其強部，強部當其弱部。我弱部步卒主守，敵乘我弱，逐奔不過數十百步，我強部騎兵乘其弱，必破出其陣後，再反擊之，敵軍無不潰敗，所以取勝，多在此也……”
而今對面最弱部就是鴻臚寺卿高表仁了，而其最強部魏侍中……好吧，先不去想，一步一步來。
“高昌使者遠離中土，華語辭不達意，鴻臚寺譯語人也未必翻譯神準。”聽完高大鴻臚一番義憤填膺的“國家顏面”演說後，李元軌平靜開口：
“元軌不才，近日親往拜訪高昌來使，當面交談，方知高昌王並無輕蔑天朝意，更無此膽量。使者言道，其王極願與大唐結婚姻之好，太子妃雖無奈娶於突厥，其獨生公主唯欲嫁爲大唐王妃。只因國王殊愛此女，特有不情之請，乞我履足小國親迎新婦，居停數月，既略慰父母離別之懷，又使其國人得瞻天朝風采，並未膽敢命我大唐親王入贅……”
那高昌使者雖是華人，確實不很懂中原規矩，此前出言不遜，已被禮部鴻臚官員輪番恐嚇訓斥過，氣焰收斂多了。再經李元軌等當面教了一番言語，就算此刻被召上殿，當着諸臣再說婚事，估計也不會惹出多大麻煩。
“居停數月？”高表仁皺眉，“如此說來，吳王納妃後仍將回國居住，並不會長留高昌爲質子？高昌公主也肯摧眉洗手爲人婦，隨夫入朝？其使者現改口如此說了？吳王可有把握作得準？”
鴻臚寺對李元軌娶什麼樣的女子爲妻一點都不關心，他們關心的只有這樁婚姻安排會被外夷諸蕃如何解讀。如果高昌王獨生女入唐爲一親王妃，那算是大唐這邊佔了便宜，鴻臚寺沒理由反對。至於高昌那邊是不是真肯放公主隨夫回國……呵呵，眼下火燒眉毛，先顧眼前吧。
“元軌已與高昌使者商議停當，”吳王殿下拍胸大言，“兩國議婚，豈能隨意反悔？而且事在人爲，高鴻臚以爲元軌是那肯忍氣吞聲、寄人籬下的怕婦漢麼？高昌國夫婦捨不得獨女，也是尋常人情，民間父母嫁女本村，尚有留戀數年不肯放歸婿家者，何況兩國相距三四千裡之遠？總之，高公放心，元軌婚後自有手段，必不會長留高昌爲質，定當早日攜婦迴歸。”
一邊說着話，他嘴裡一陣陣發苦。要是外人聽來，還以爲他有多想去娶那高昌公主呢。他想娶的明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