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說來,老夫人並沒親見她母子殞命?”柴瓔珞追問不捨。寂難沒答這話,只望着她微微苦笑。
她也不必回答。連魏叔玢都知道,那等情形下,被宇文化及丟下的隋宮婦孺沒什麼可能存活。關東河北齊魯江淮一帶,隋末大亂中被各家軍隊反覆蹂躪掃蕩,百姓十不存一,原本人煙稠密的村落至今猶是千里荒原。
如果她們作爲戰利品被送入了東都城,經過秦王世民武德三年至四年間的圍攻洛陽之戰……那時候城內已經餓得人吃人,據說皮滑肉嫩的貴家婦女最受食人魔王朱粲等青睞。
老尼姑閉目輕嘆,雙手合什,喃喃誦經:
“觀世音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時,照見五陰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弗,非色異空,非空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如是。舍利弗,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空法,非過去,非未來,非現在……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離一切顛倒夢想苦惱,究竟涅槃……故知般若波羅蜜是大明咒、無上明咒、無等等明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衰老疲弱的唸誦聲中,魏叔玢和柴瓔珞告辭出堂。寂難都沒睜眼看她們一下,只由楊愍悄悄送了出來。三人立在茶堂階下,清秀少年也沒什麼可說,只不住謝罪致歉。
院牆外傳來女子聲音,聽着象是迎接她們進門的那知客尼——北周末代皇后司馬令姬,不知在吩咐誰:
“……兩斤杏脯送過西牆去,給你家阿孃……四娘別多禮,同命人,應當的……”
柴瓔珞忽然拔腿往門外走,幾步邁出,險些和正要進門的知客尼撞個滿懷。魏叔玢也跟在她身後走出,眼角只瞥見大小几個女子身影轉過牆角,消失不見。
知客尼回答柴瓔珞詢問,說是給西牆那邊的鄰居送些果子蜜餞,尋常人情來往而已。她說着話,魏叔玢刻意打量這位前前代皇后,只覺她與蕭後氣度間頗有共同之處,似乎都已看淡了世情,萬事不縈懷……這神氣彷彿不久前還在別人身上見過,是誰呢。
她想了下,記起來了——原居感業寺、現已移住掖庭的前皇太子妃鄭觀音。
柴瓔珞與知客尼和楊愍又說了些話,帶她辭寺而出,戴好帷帽在大門外上馬,也不猶豫,回繮向南。魏叔玢也上馬追上她,問:
“瓔姐,下面去哪裡?”
“長興坊,桂陽公主府。”柴瓔珞答話中帶笑,“陪我去我五姨家拜望拜望,說點女人間的私房話嘛。”
魏叔玢已經很瞭解她舉重若輕愛說笑的性情,自在馬上笑了笑。她猜柴瓔珞其實是去找她五姨夫楊師道的。
威逼利誘之下,蕭後應該是說了實話,那接下來順理成章,就該去問德化公主的兄弟楊師道,後來有沒有又聽說過自己姐妹的消息。雖然楊駙馬是個不愛兜搭事的謹慎人,但關係到搭救他親生兒子,也許這回會配合一些?
很不幸,並沒有。
也不該說沒有,因爲他們在桂陽公主府就沒見到楊駙馬本人。那肥胖的五公主對外甥女柴瓔珞倒挺親熱,但說她丈夫近來特別忙碌,經常三五日不着家。聽說是因吐谷渾戰事緊急,主上制詔下敕繁忙,身爲中書令的楊師道索性長直省內,隨時聽宣召擬製書。
柴瓔珞聽着只是笑,拉着姨母的手進了後堂,又讓她屏退閒雜人,低聲說:
“五姨別怪我多嘴。上回跟十四舅一起來時,我不是就提醒過你了,姨夫他……可能有了外宅呢。”
“咳!再給他十八個膽子他也不敢!”五公主一拍高几,“我早審過跟你姨夫的人了,都說沒有,當面打殺兩三個,量這幫賤奴也不敢跟我撒謊!”
“奴婢下人知道什麼?”柴瓔珞仍笑着,“這兩天,瓔珞又聽到信兒了呢!上回說的,五姨留心家裡有沒有人往外送日常用度,可有些消息?”
“這……”五公主猶豫了下,“倒是有……不過問出來,只是給他楊氏家廟送月供而已……我的心腹還跟着去了,確實是直送到尼寺裡頭。那些出家人,六根清淨,該不會幫着混帳漢子養別宅婦吧……”
柴瓔珞笑說一句“五姨太心善了”,把嘴湊到她耳邊,聲音壓得更低,嘁嘁喳喳一通。魏叔玢立在堂門入口處,已聽不清她到底說些什麼,只見五公主先是搖頭後又點頭,略帶勉強地最後道:
“就是這麼着。今日晚了,你先在我這裡住一宿,明日早起我叫人領你去瞧瞧……唉,瓔娘你說的對,就有這事,我裝不知道最好。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他不要臉,我還要體面呢……”
“也可能是誤傳啦,姨夫那麼老實本分的人……”柴瓔珞笑着又安慰姨母一頓,便帶魏叔玢在府內客院住下。二女暫過一夜,第二日天亮開禁後,桂陽公主命心腹下人領了柴瓔珞出府。
一行騎從竟然是順着柴魏二女前日從萬善尼寺往桂陽公主府來的路,又原路走了回去。先向西,又折往北上,魏叔玢越走越覺得不對,問柴瓔珞一聲,女道士只笑笑說“估計我猜對了”,催公主府的人走快些。日中午前,一行人又回到萬善尼寺大門口。
折向右拐,進了休祥坊南門,只見右手邊又是一座寺院,規模比鄰接的萬善尼寺小得多,但牆內牆外種滿楊槐雜樹,十分幽靜隱僻。
這大概就是五公主說的“楊氏家廟”了,門額掛的是“慈和尼寺”的木牌。公主府家人一邊引路進門一邊介紹,這尼寺最早是前隋大業元年,隋元德太子楊昭爲兩位大德比丘善惠、元懿供立,後楊昭年輕病死,本寺內就立了他的牌位生像供養,楊昭後宮一些嬪御也來此出家。義寧元年楊昭之子楊侑被唐家立爲隋末帝后,曾多次來此寺拜祭亡父。
這邊說着,寺內的主持尼姑已迎出來,詢問一行人來意。柴瓔珞沒跟她羅嗦太多,翻手亮出禁宮門籍符契,口稱“奉敕查案”,要見楊駙馬送來的人。
這人就隱居在慈和寺東院一排樹影幽深的廂房裡,窗下對鏡,肌膚如雪,容顏勝花。
魏叔玢本來還在猜疑柴瓔珞是不是真的神通廣大到這地步,聽了蕭後一席雲苫霧罩的說話,就忽然找出來了前隋德化公主。但一見房中女子,她就明白自己想岔了。
找到的確實是楊家的大美女,但這是海陵王妃楊氏,當今天子的四弟妹,不是她那個去和親的姑母。
傾國美色真是不講道理的存在,魏叔玢想,怪不得外間男子往往推諉爲“禍水”。如果說上一次在感業寺見到楊妃時,她還懵懂不明,只單純爲這女子的眉目體態而傾倒,逾月再相見,她明明知道這女子在幾件公案上都有重大嫌疑,很可能是個心如蛇蠍的毒婦,可一打照眼,依然被撲面而來的絕代風華震懾。
這已不再年輕的佳麗,雪膩肌膚所散發出的嬌柔美感,竟似病氣一般,在她身周瀰漫傳染,連陪侍在旁的一箇中年光頭尼眉目都一般的清秀動人。楊妃揚起一隻纖纖素手,搭住侍尼皓腕,自坐牀上起身相迎,脣邊噙着一絲神秘微笑。
魏叔玢目光射向她腹部,驚駭長吸一口氣。
她經歷照顧過自己母親數次生育,也跟柴瓔珞學過了一陣醫術,但其實這些都用不着。楊大美女自己撫腹支頤的身姿體態太過明顯——
寡居九年的海陵王妃,懷孕了。
附註:李元吉妃楊氏爲楊師道侄女,小說設定她被送到“楊氏家廟慈和尼寺”休養,這座尼姑廟的地點也是查《唐兩京城坊考》查到的。隋唐京師休祥坊東南隅有萬善尼寺,寺西昭成尼寺。關於昭成尼寺的沿革變遷,《長安志》:“隋大業元年,元德太子爲尼善惠、元懿立爲慈和寺,永徽元年廢崇德坊之道寺,乃移額及尼於此寺。先天二年又爲昭成皇后追福,改爲昭成寺。”故事發生在貞觀九年,那麼這座寺的名稱還是慈和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