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七章

“價高者得?”他伸手從衣領內扯拽出一條暗金色細線擰的絛子,底下墜着只玉獬豸。

那線名叫圓金線,是以金箔裱魚膠裁細,用瑪瑙石砑過光,再密密繞在蠶絲芯上捻出來。若織成金帛,就是扎眼的貴氣了。那玉更不必多說,黃金有價玉無價,他孃親出身古玩世家,藏玉頗豐,爲愛子所選的佩玉焉有粗劣之理。在西市花上百金,不一定能買到薛思春頸間掛的小獬豸。

他隨意晃着玉獬豸,說出一個令她瞠目結舌的價錢。

杏子驚了,普普通通一塊玉,比她和叮噹加起來還貴。思春君如此有錢,朝他借一百九十萬貫肯定不是問題。杏子歡喜的說不出話,看着那玉獬豸呆了片刻,行禮道:“晚上一定要來呀,拜託您一定要來。”

薛思春心中苦澀。小娘子看到自己有錢,連態度也變了。他自嘲,真是昏了頭!竟然在葵屋這種逢場作戲的地方動心,傻乎乎想邂逅一段三月春光裡的戀情。薛思春啊薛思春,忒蠢。

“真心者得。”他的笑容溫和如舊,心卻已掉進冰窟,連那聲音也冷得發硬:“吾池杏子,你的規矩是價高者得,我的規矩是真心者得。”

話已至此,還能叫她再說什麼。兩個人默然對坐。桌上的熱茶還沒涼,喝茶的人卻涼了。

“……人蔘君,我們葵屋……只有虛情假意。”杏子打破寂靜,扶膝站起。她把殘茶撤去,略欠身,拉開推門送客。

好吧,連一句虛情假意的挽留都沒有。薛思春若無其事,怎樣來的,還怎樣走。

杏子立在屋門口,望着他的背影暗歎:“有錢的人蔘君,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擡頭看看屋檐下的晴天娃娃,今天的確是個大晴天,風和日麗。沒人知道晚上她需要去侍奉哪位有錢的商賈或大吏,今天可是葵屋新人們掛花牌的好日子。

“掃晴娘,一個人掃烏雲,孤單麼?很辛苦對吧?”杏子盡力揚起臉,讓眼角溢出來的一丁點辛酸重新流回眼眶中去。“掃晴娘,你等着,我爲你縫個掃晴郎,叫他陪你。不管颳風還是下雨都掛在這裡陪你。”

她沖天空揮揮手,笑道:“歐多桑,歐噶桑,杏子過得很開心,你們在天上還好嗎?”

*

薛法曹離了傷心地,點名喚夜子和芽美兩位花魁問話。

二人不知法曹要問何事,匆匆掃勻妝面,在雅室接待這位思春君。夜子還沒行完禮,薛法曹就把橫刀往桌子上重重一摜,開門見山直接說道:“兩位,鴻臚寺丟魚袋那件事,本法曹已全部知曉。他們的魚袋遺落時,你二人都隨侍在左右吧?”

夜子看了看芽美,一齊點頭。只有花魁纔夠資格走出葵屋陪酒。

“據本法曹所查,兩位花魁皆因鴻臚寺庇護不力而亡家。”薛法曹的目光如開了刃的刀鋒一般犀利:“莫非想竊鴻臚寺卿之印?抑或是,要報舊仇?”

他的視線掃過夜子,又盯住芽美。兩位花魁臉上都露出無辜又恐慌的神情。薛法曹沒空閒也沒心情去細問,橫豎那偷魚袋的人不是芽美就是夜子,乾脆兩個人一起警告算了。

“聽着,既然把你們都喊來了,明人不說暗話。先前的事,本法曹懶得追究。但是,無論你們誰想去報當年鴻臚寺撤兵之仇,先等我調離這片轄區再說。”薛法曹沉下臉,嚇唬她們道:“除非有人願意跟我去見識見識牢房裡的刑具長什麼樣。”

“法曹大人,我們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夜子和芽美同時辯解。

薛法曹略過有殺手潛質的夜子,打量兩眼琉川芽美,果然美人。他指着芽美,說:“你很漂亮,我不想上夾棍毀掉你的纖纖玉手。”

“芽美冤枉……”芽美委屈地低下頭,挽着夜子的胳膊,不勝悽哀。

夜子輕輕握住她的手,對薛法曹說:“法曹大人公正廉明,還請明察!若因爲鴻臚寺撤兵而懷怨在心,恐怕整個葵屋人人心中都有恨。上至花魁,下到掃地洗衣的侍女,哪一個不恨安史之亂?何況這麼多年都過去了……”

這麼多年,時間已經沖淡了一切。鴻臚寺衆卿常來葵屋尋歡作樂,葵屋哪一次不是笑臉相迎。如果每人尋上一次仇,他們早該死絕了。

夜子不由輕嘆:“大家……認命了呢。”

“知道小命要緊就行。”薛法曹無意多加干涉,給她們敲過警鐘也就罷了。

芽美見他神色緩和過來,不似方纔兇惡,這才舒展蛾眉,雙手將團錦靠墊拍得鬆軟,爲薛法曹擺在椅上。又大獻殷勤,上前奉酒:“芽美只是弱女子,聽您講大牢這些話,魂兒都嚇飛了。您同芽美共飲一杯壓驚酒可好?”

“你們好自爲之。”薛法曹推開酒盅:“本法曹今天先撂下一句話:無論鴻臚寺遺失什麼東西,我只到葵屋來找尋。”

他心中還在爲杏子的事悶悶不樂,一刻也不想多待。說完這話,提刀便走。

芽美關好門,一揚脖將那杯酒灌下肚去,蔥指轉着空杯子把玩兩圈,輕聲道:“夜子姐終於決定爲父母報仇了嗎?這位法曹大人,似乎盯上你了呢。可是……您真令人失望,偷魚袋頂什麼用。夜子姐難道忘記一名武士該如何握刀了嗎?”

“他也盯上你了,不是麼?我們同爲花魁。”夜子懶散倚在錦墊子上,伸了個懶腰。

“我沒偷魚袋,身正不怕影子歪。”芽美攬過一面銅鏡,端詳着自己的容貌。她拔下一支銀簪,調整了個位置重新簪入髮髻中,淡淡地說:“夜子姐,如果您有需要幫忙的事,儘管開口。我也想討回那筆血債,只苦於嬌弱無力,什麼也做不了。連牆角打洞的耗子都沒辦法打死,唉。”

夜子閉上眼睛,說:“養只貓吧,貓抓耗子。”

芽美搖頭道:“貓換毛很難打理,我繼續往糕點渣裡兌藥毒死它們算了。屋主真小氣,耗子藥都不肯多給,那一丁點兒藥啊,都不夠老耗子打牙祭。”

“屋主是怕你們哪天活膩歪了,吞幾勺子苦藥當糖吃。”夜子翻了個身,騰出一片地方,喊芽美一起躺着:“趕緊過來休息。晚上還有慶典,你我光跳舞就得累個半死。”

“手刃仇敵,想想就讓人興奮。夜子姐,你會去報仇雪恨對吧?”芽美悄聲問。

“我不想自尋死路。”夜子用寬袖遮住陽光,呢喃道:“芽美,我有幼弟與情郎,我有許多羈絆。若動了刀子被法曹逮走,我的親人們就永遠失去夜子了。”

比起花,還是糰子更重要。夜子拍拍芽美,不得不釋然:“認命吧。”

“你這懦弱的人!”芽美躲開她的手,憤憤埋怨夜子忘記了江戶川家的榮耀:“夜子,你對不起你身上流淌的血液,對不起你手裡的刀劍!悄悄殺掉他們很難嗎?我可以幫忙!”

夜子睜開眼,正色道:“武士和忍者的區別在於,武士不屑從背後偷襲。”

芽美撇嘴嗤她:“哼,比起冠冕堂皇卻怯懦的武士,那些不計一切手段達到目的的忍者們更值得讚揚。武士就會說空話,忍者厲害多了!他們出身低賤,卻很勇敢!”

“夠了,琉川芽美。”夜子捂住耳朵:“不許把低賤的忍者同武士相提並論。”

*

入夜時分,葵屋歌舞昇平。

長安城裡有錢又愛拈花惹草的老少紈絝,都揣足了銀子,歡聚一堂,交頭接耳品評葵屋諸多新人。鴻臚寺的張卿也在,他正向一位老友介紹葵屋哪些點心最美味,直叫他吃到牙痛。臺上拓枝舞才停,芽美花魁吹起尺八簫,翩然登場。張卿立刻看直了眼,連牙痛也顧不得了。

竹簾後面,吾池杏子盛裝跪坐。她隔簾向外看,來賓裡有好多醜八怪啊……杏子忐忑不安,小聲詢問叮噹還要多久才輪到自己。

叮噹也很緊張,一邊安慰杏子,一邊爲她加油:“杏子,別怕,好好唱歌,最英俊的客人必會傾心於你!我都瞅見好幾位了,相貌堂堂,服飾華美,看上去十分有錢。待會兒你千萬要朝他們多拋媚眼,切記!”

“但願如此。叮噹,過來。”杏子招手讓叮噹離她近些,把絹帕塞進叮噹手裡,貼耳朵悄悄對叮噹說:“你這樣……然後那樣……”

叮噹聽得明白,攥好手帕點點頭。她佯裝端茶遞水溜出去,在客人堆裡穿梭不停。杏子讓她挑一位看上去有錢又年輕的,先下手爲強。客人嘛,主動勾搭一下或許就勾搭到手了,總比被“陌生的醜八怪來挑揀她”稍好些。

搶客人這事容易得罪其他姐妹,叮噹慎之又慎。她看準一個模樣還算周正的年輕紈絝,壓低聲音替杏子暗地裡贈帕傳情:“……特地命小婢來訴哀腸,她說她對您一見鍾情,今夜您若不摘她的花牌,她寧願獨守空房到天亮。”

叮噹滿口甜言蜜語,留下花箋,把那帕子輕飄飄往年輕紈絝臉上一拂,迅速撤回後面。

“杏子,辦妥。”叮噹撩簾就喊杏子,卻發現杏子的位置空了。

叮噹往結綵的臺子上望去,芽美花魁一曲未終,杏子並沒在臺上表演。奇怪,莫非需要補妝?叮噹忙問旁邊的侍女:“杏子哪兒去了?”

侍女驚訝地反問:“叮噹,你沒看到她的花牌被摘走了嗎?屋主剛纔來過,帶她去見客人。”

叮噹慌忙探身向外瞧,她遞手帕的那位年輕紈絝還在飲酒。叮噹暗道糟糕,杏子還沒登臺就被別人點走了……八成是姐姐們向熟客推薦的結果。要命啊,今夜熟客無美男!

她匆匆往回趕,祈禱千萬別攤上個糟老頭。是誰出手如此闊綽,令屋主放棄了競價那一輪,直接爲他摘下杏子的花牌?

“叮噹,幹活了!鴻臚寺張大人留宿,快來幫忙拎食盒!”路岔口,一羣侍女喊住叮噹,不許她偷懶。叮噹心急如焚,礙於廚房裡管事的老大姐也在,不得不隨她們過去。

放下食盒,叮噹瞧見鴻臚寺的張卿衣襟半敞,歪坐在屋內,捂腮飲酒。

夜子領着幾名伴舞的習藝侍女擡走屏風,以便騰出空間爲張卿跳舞。芽美手執一柄尺八簫,額上沁出細汗,顯然剛結束表演就被帶到這裡。她往薰爐內添了幾塊香餅,將尺八簫交給侍女。薰香氣味本就馥郁,這下更濃重。叮噹只覺胸口發悶,忙擺果碟,好早點兒出去透透氣。

屋中還有兩名小僕役,分別立在兩旁打扇。

他們是夜子花魁的雙胞胎弟弟,今年十二歲了,正值耳聰目明的好年華。可惜每天要像叮噹一樣忙東忙西,沒法正經讀書。

“小浩,記得先取些醒酒湯備下。”夜子叮囑完她弟弟,與芽美攜手,領侍女們去換舞衣。

炭盆升起、鐵架支牢、烤叉烏黑,窄長的小鮮魚被拍暈,一尾尾碼在銀盤中,各色佐料流水般擺到梨木小几上,供貴客享用。小僕役放下扇子,熟練地握住鐵叉串上魚,爲客人燒烤。

夜子的弟弟小茂邊烤邊數:“……四盤、五盤。還差一盤魚。她們很快會送來。”

夜色已濃,一隊護院例行巡邏,從這座獨立的庭院外逶迤而過。

叮噹送去最後一盤魚時,屋裡只剩張卿喝到微醺。

烤魚滋滋冒着腥香,那對小僕役不知幹嘛去了。張卿叫住叮噹,問她花魁爲何更衣許久不歸。叮噹恭敬答道:“今天慶賀新人掛花牌,姐姐們服飾雍繁,更衣耗時略久些。請您寬心,花魁很快就從後院趕來。奴婢先告退。”

她退出門外,暗自抱怨:“兩個小鬼頭,怎能把客人獨自留在屋中呢?真是失禮。幸虧這個張大人沒把我扣下來爲他烤魚。希望路上別遇見其他侍女,我得趕緊溜。”

叮噹顧不上多抱怨,匆匆離開這院子,一路偷摸往杏子那屋走。爲避差事,叮噹寧可繞遠道,專揀樹深人少的小徑,哪兒黑往哪兒鑽。

不知杏子現在的情況怎樣了……

*

“小浩來取醒酒湯。”廚房門口探出個小腦袋。

“喏,端好,別灑在衣服上。”廚娘爲他盛滿一碗醒酒湯,目送他端平托盤邁出門檻。

眨眼工夫,門口又探出個小腦袋:“小茂來取和果子。”

廚娘攢了一碟,依舊囑咐道:“你們兄弟慢點兒走,路上看清石板石階,小心跌倒。”

片刻之後,護院再次例行巡邏經過牡丹苑。隊長手裡牽着的細犬嗅出氣味,汪汪吠個不停。隊長聞到空氣中有烤魚香氣。葵屋常食魚,細犬斷然不會爲魚的腥香而吠。謹慎起見,還是進去巡一巡爲好。

屋門一推開,暗紅色與血腥味撲面而來,只見那位貴客半敞衣裳倒在血泊中,胸口刺着烤魚鐵叉子。木炭爆出輕微嗶剝聲,它大概什麼都看見了,可惜沒法作證人。

“貴客等急了吧。”小浩和小茂說笑着走上臺階,隨即看到這駭人的一幕。兩人禁不住跌坐在屋門口,抱成一團瑟瑟發抖,喉間驚恐大嚎:“血——血!”

張卿死了,誰幹的?

金吾衛向京兆尹請示:“府尹,屬下巡夜查訪波斯小王子下落,巡至崇化坊,接到葵屋的兇殺案。死者是鴻臚寺的官……目前壓着消息,是否立刻遣人知會刑吏兩部、鴻臚寺、薛法曹?”

“波斯王子重要還是區區一名鴻臚寺官吏重要?”京兆尹上火,嘴角都起了燎泡。他利落分派下去,繼續搜小王子要緊。“些許小案,本府尹鎮場子。你們別停,挨家挨戶敲門問!”

“法曹也不喊嗎?”金吾郎將有些猶豫。

京兆尹嘆道:“不能喊啊,你一喊,他明天肯定不出城尋人了。小薛前幾天還琢磨過鴻臚寺丟魚袋的事,此時又出人命,他呀,非得先把這案子查個水落石出才肯罷休。”

他只派金吾衛傳來仵作,點上幾名隨從,夜降葵屋。

京兆尹撫着鬍鬚,一付頗有心得之態,對仵作說:“不就是個案子嘛,法曹乃是本官手下,他那幾套路子,看都看會了。去驗吧。本府尹先去抓幾個嫌疑犯收監,讓薛法曹安心出城。等他辦完差事回來以後再慢慢審問這些嫌疑犯。”

葵屋屋主面色蒼白,禮數依然周全,銀封也悄悄塞給了京兆尹。金吾衛錄下客人們的名姓,賞歌舞的客人有人證,點花牌的客人更有人證,全都不在場。京兆尹點頭放他們各自歸家去。

這夜但凡出入過牡丹苑的侍女,都被帶到京兆尹面前。他問明前後情形,慢慢飲完一盅熱湯,開口道:“都起來吧,本府尹斷出來了。”

“頭兒,我纔剛驗完,您就斷出來了?恁地神速!”仵作回稟:“烤魚叉子直刺心脈,當場斃命。兇器倒還算尖利。”

“嗐,這還不容易麼!”京兆尹笑着說:“且聽本府尹斷來。張卿逛花樓,入屋候美人,後來死了。正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兩位花魁忙不迭下跪辯解:“冤枉!我們回後院更換舞衣,根本不清楚前邊發生何事。後院所有的侍女和伴舞都能爲我們作證!求您明鑑!”

京兆尹擺手,叫她們起來:“本官知道。張卿點了你們,坐在屋中等候二位更衣。僕役打扇,侍女上菜,僕役烤魚,護院巡邏經過,最後一名上菜的侍女進去之前,張卿還在飲酒,對不對?”

護院頭目上前答道:“的確如此,小僕役曾在院門口與我們打招呼,說要去廚房取醒酒湯。小的擔心火星子蹦出來燒燬屋舍,因此特意帶隊進去看了看。當時屋中只有貴客一人。”

京兆尹點頭,指着侍女叮噹,命金吾衛將她綁上:“後來此侍女進屋送魚,殺死張卿。被抓時,她正鬼鬼祟祟藏匿於僻徑大樹後,形跡可疑。”

叮噹有口難辯。屋主和杏子在一起,侍女和廚娘在一起,葵屋上下都有不在場的證據,單剩她一個人獨自走動。偏偏那會兒爲躲差事,見人就藏,而且還鬼鬼祟祟……好不容易快走到杏子那屋,還被護院給拎了出來。杏子和崑崙奴想包庇她都沒辦法圓出一個謊言。

“奴婢進屋送魚,沒做別的。”她實話實說。

“誰能作證你那段時間沒幹別的?無人。”京兆尹有話好說。

“來人,給本官押入大牢。”京兆尹逮着了嫌疑犯,兩撇鬍子翹得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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