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除了真正的江洋大盜,魔都裡面還有個別人和蘇吉拉納一樣,不願加入任何一派。他們也被分配到散居派住地,但與殺人越貨的罪犯又合不到一起。這些人住在散居派地區的邊緣。大多人像蘇吉拉納一樣,找段殘存的舊建築,用破布、竹蓆擋住窗口上,再借一些乾草,就圈出一間小屋。也有個別人不願意碰那些魔鬼建築,寧肯自己搭建草房。
蘇吉拉納遇到一位白鬚白髮的老人,就是這樣自己生活。他已經沒有能力乾重體力活,但因爲在魔都裡生活過幾十年,口碑還好,蒙紅狼開恩,在自家周圍弄了塊自留地,種點糧食蔬菜。他住的地方經常漏雨,蘇吉拉納過去幫他修繕,兩人就這樣熟悉起來。
這位老人名叫韋長天,本是教士,因同情異端被通輯,二十年前逃入廢城。他也是哪派都瞧不上,誰來拉他入夥,韋長天都對他們的教義批駁一番。而且言辭靈利,總能讓對方啞口無言。
時間長了,誰也不來討沒趣,但是人老了便想找人聊天。勞動之餘,蘇吉拉納經常來陪老人,聽他侃侃而談,自覺受益匪淺。這天,蘇吉拉納聽韋長天解剖各派弊病,感覺十分在理。
“上師,這幾天聽您講教義教法,解惑很多,非常感謝。”
“呵呵。我未必能給你解惑。我講的只是自己的教義教法,說不定讓你犯迷糊呢。”
聽老人這麼一說,聯想到他不加入任何一派,蘇吉拉納估計他要自創一派。想想也便釋然,異端名單上那些大名鼎鼎的派別,當年不都是某個人單獨創建的嗎?“您所言極是,不過沒關係。您所講的雖非正統,但確實讓我受益菲淺。”
“哈哈,你理解錯了。”韋長天笑道:“我講的只是韋長天教義,變不成你的!”
老人的坦率讓蘇吉拉納吃驚。“您?韋長天教義?您真想自創一派?”
韋長天搖搖頭:“請問,你現在對教義的理解,和十年前是否一樣?”
“大不相同。人成熟了。許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現在明白了。”
“但你十年前就不是真理教徒嗎?”
蘇吉拉納頓時木然,腦子裡有許多靈光,但是糾纏在一起。他似乎看到隧道盡頭的光亮,又有些虛無飄渺。老人在暗示他什麼,可他還想不明白。
“你當然是真理教徒。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但是,同樣身爲教徒的你,十年下來,對本教的理解都大不相同。你敢保證十年後,還會像今天這樣去理解教義嗎?”
冷汗從蘇吉拉納頭上冒出來。答案只有一個,他曾經認爲自己信仰動搖,想讓思想再度迴歸正統。但那根本不可能!十年後,他仍然會像今天這樣,懷疑過去的自己。
“那麼,世上有千萬教徒,他們都會敬拜教祖、修練功法、聖山苦修、高舉本教大旗,但他們真的就有同樣的信仰嗎?
一片寂靜,韋長天的聲音並不大,卻如轟雷貫耳,蘇吉拉納其它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所以說,我講的一切,都只是我韋長天的思想,是我從幾十年風風雨雨中悟出的道理。世界上沒有兩個人過完全一樣的生活,所以不可能有完全一樣的心靈。如果真有‘韋長天教派’,信衆只有我一個人!我就是想傳也傳不出去。你要修練‘蘇吉拉納教派’,那是你的人生總結。它現在還沒成熟,還在你的心裡成長髮育。我韋長天的說教,還有許多其他人的說教,甚至,包括教祖本人的說教,都不過是你的參照!你吃下這些精神食糧,長成自己的心靈血肉,形成你自己的信仰!世界上有一萬個真理教徒,就有一萬種真理教!有一百萬個真理教徒,就有一百萬種真理教!”
從老人嘴裡,蘇吉拉納聽過太多大逆不道的話,但以這句爲最甚。震憾力之強,令他無法接喳。
“你再想想,本教如今遍及世界,它的中心在什麼地方?”韋長天換了個問題。
“本教中心?自然是蓋婭城嘍?”蘇吉拉納喃喃地說。
“不。”韋長天笑着搖搖頭。“蓋婭城只是凡俗世界上的一座城。只不過那裡建了一些別處沒有的房子。只不過有聖山、中央養成院和真理廣場。有了這些就能成爲本教中心嘛?當年換個地方建都,同樣會修這些東西。本教真正的中心在……”
真理教歷史上,那些發起世界規模內戰的異端們,都曾經另立首都與蓋婭城對抗。蘇吉拉納作好思想準備,等着韋長天講出某個地名。但後者卻用手指戳戳蘇吉拉納的胸口。
“本教中心就在你的心裡。當然,也在我的心裡,在我們每個真理教徒的心裡!”
這是什麼觀點?始基派?光之輪?蘇吉拉納的腦子裡翻轉着。好長時間沒看“真理篇”和“破邪篇”,他對異端言行有些陌生了。
不等蘇吉拉納聯想起來,老人繼續宣講他的異端思想:“凡俗世界中的一切,只要是能看到、能摸到、能聽到,沒有一樣敢稱神聖。最多隻能說它們中有些東西,可以指引我們走向神聖世界。教會也是一樣。我們有看得見、摸得着的教會,有各級教士,有薩蒂揚、有經典、有旗幟。但這些不都是人造出來的嗎。給教士縫袍子的是織工,建築薩蒂揚的是羣瓦匠。建造它們的材料也無非木頭、布匹和石塊,這裡面哪些人,哪些物敢稱神聖?”
蘇吉拉納入神地聽着。這就是他要找的信仰嗎?放棄一切塵世迷惑,追求超凡脫俗,徹底的放飛心靈。寫《瓦爾登湖》的那個古人,似乎也在追求這些。金子淇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
“只有我們心中的真理教,那才至高無上,無形無像的信念最爲神聖,最不會腐朽。我們只能接近至高無上的教義,但永遠夠不到它。即使用一生求道,也不過貼近分毫。所以,誰以爲自己最正統,誰就是無知狂徒!哪怕他是當世教主!”
蘇吉拉納沒法再聽下去。他的心靈早被打開,能讓異端邪說滲透進來,但還暫時無法接受有人侮蔑教主。“您可能算始基派。對,您一定是東海大師的信徒。”
老人搖搖頭,遺憾道:“我看錯了人,你的資質實在有限。”
看着老人那失望的眼神,蘇吉拉納心升愧疚。是的,自己悟道的能力確實有限。老人停了幾秒鐘,又說道:“你這個問題本身就錯了。方纔我講了許多,主旨就是一個,世上並沒有什麼這個教,那個派。如果非要有的話,每人都是一派。你對教義的理解不同於我的,我的理解又不同於另外某個人。世界上哪有兩個人的經歷會完全一樣?誰都在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誰的眼睛都只長在自己身上。如果一個人口口聲聲稱自己屬於某某派,他不是傻子,就是騙子!”
蘇吉拉納諾諾連聲,這次,他發自內心產生了敬畏。
韋長天笑道:“沒什麼,你只要知道我和左乾那頭倔驢沒有關係就行。他創辦始基派,本是好意,但是太過分、太極端。他要求信徒們萬衆一心,純潔無二,甚至派稽察隊走上大街,檢查過往行人的服裝衣帽是否符合教規。除非世人都死光,否則不可能有什麼萬衆一心!只要還有兩個人活在世上,他們就不可能一條心!
韋長天擰掉了蘇吉拉納心中最後一把鎖。不做正統派已經無所謂,當不當真理教徒又有什麼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