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與此同時，世界上還有一些不能見光的神秘人物，用自己的方式迎接這個節日。
在西方大陸中部，亞馬遜大教區和瑪依特雷雅大教區交界處，一個三不管的偏僻地方，生長着大片參天巨樹。當地窮人喜歡用木板在茂密的樹枝上建立小窩。一來涼風穿堂，消夏避暑；二來可以防備出沒的野獸。
此時，一個看不出年紀的東方老人隱居其中一間小屋上。住在靠林子邊緣的樹頂，可以觀察外面方圓幾公里內的平原，以備不測。
這個是典型的黃種人，白鬚灰髮，雙目迥然，隱隱有神仙之氣。一個目不識丁的舊人受其主人之命，天天給他送飯上去。樹棚裡，此人不是讀書就是寫作，看樣子是個大有學問之人。這樣的人住在樹上，不是通輯犯，就是異教或者異端。幾個中年人會過來拜訪，精心扶飼老人。十幾年來始終只有這幾個人到訪，此外，再無旁人找過這位隱居客。
有時候，老人悶得慌，也會主動和送飯的舊人聊上幾句。他不歧視舊人，這讓僕人很感謝。由於信息閉塞，老人有時會向他打聽消息。聽完後，大部分時間不言不語。但有一次，老人卻十分憤怒。那次僕人告訴他，全球幾個大教區在競爭亞聖巨像工地落腳處，最後亞馬遜大教區勝出。他們選擇了一座八百米高的岩石山，要在上面切割出亞聖松本麗華的坐像，下面還有與教祖和亞聖同時代的教會先驅人物羣像。將來，全球成千上萬的苦修士就要到這裡修煉苦行。
老人憤憤地拍拍樹幹，罵了一聲：“勞民傷財！”
僕人被他這個舉動嚇壞了。老人不怕他把秘密透出去，繼續說道。“造這種像本來就有違自然。不管哪座山，都由天道塑成。如今非要以人之道將它們改頭換面，還硬說是爲了紀念本教前輩。完全是悖法亂教！當初建這種像，根本不是教祖本人的諭旨。只不過後世教主發現這裡面大有好處，誰都不願意終止它。悖法亂教！悖法亂教呀！”
其實，蓋婭真理教保留下這樣奇異的教規，倒也不僅僅是圖那些實物貢奉。任何宗教如果不發起種種運動刺激民心，早晚會淪爲世俗生活的一部分，失去其特質。這條社會學原理歷代真理教主未必知道，但下意識裡深有體會。
從那天起，老人就抽空給僕人講些他從未聽過的道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被他牢記在心裡，因爲那和他直接有關。這條就是除了教祖欽點的舊人，其他時代判定的舊人都不應該算數。
僕人很高興，他的祖上在三百年前因爲信奉光明教才被判爲舊人。如果老人這個主張能成立，他就能扔掉黑徽章，挺起腰身作人。
“宗教宗教，必須有宗纔有教。如果代代信徒都把自己的想法塞進去，日積月累，什麼宗教都變了味。田園時代那些宗教加起來都沒法抵抗科學魔鬼。爲什麼？就是因爲它們不斷妥協，都被魔鬼污染。”
“是的，是的……”
僕人連連點頭，其實他沒聽懂多少。論年紀，這位老人也夠作自己爺爺了，單是這個因素就足夠令他尊敬。至於那些說教內容，或者發生在千百年前，或者距離萬里路外，和他的生活離得太遠了。
五月十四號這天下午，僕人奉命把節日用品送過去。在每年真理紀念日中，每戶居民都要把舊的教祖像取下，換上新的。留着被煙薰火燎過的聖像是對教祖的不敬。除了教祖像外，各家還都要買一些聖蹟圖貼上。不過這位老人叮囑凱奇，聖蹟圖一定只要描繪教祖本人的，涉及其他教主的一律不要。
看樣子，他一定是個始基派！
僕人得出這個結論，已經窮盡了他對真理教會的見識。當年這裡也是始基派大起義的基地，許多當地人都參加了暴動。但是他沒有想到，眼前這位老人便是二十年前威震全球的東海大師！始基派的祖師爺。
東海古稱裡海，現在是伏魔大教區下面的一箇中教區。東海大師本名左乾，漢族人，早年曾是這個中教區的主持教士。他在東海邊上潛心研究教義，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理解。核心內容包括三條原則，一是迴歸教祖時代，後世教主的命令只能指示當朝，不準遺留後世，人死而法滅。只有教祖本人的訓戒才能規範千秋萬世。“始基”的意思，就是要把最初的教義當成基礎。
二是嚴整教會，嚴肅教規。一絲不苟地執行教法，懲辦貪官污吏，打擊瀆職懈怠。特別是各級職業教士必須嚴格規範自己的生活方式，必須和普通教徒或者平民百姓有區別。
三是要徹底讓全人類教民化，就是不再允許各地人民保留自己的生活習慣，撤消真理教民事院下面的風俗審驗局。左乾計劃用一百年時間嚴推教法，使全人類都成爲合格教民。
這三條原則的核心，就是要打造純而又純的真理教世界，儘管這個世界從未在真實生活中出現過。左乾將他的思想撰寫成小冊子《迴歸教祖時代！》，自費印刷，四處散發。由於教會內部積弊從生，思想混亂，東海大師一時應者雲集。很快，他就被教士們推舉爲中央養成院院長，聲望日隆。地位最高時，甚至破例成爲排名第五的教主遞補人選。即使當代教主巴達察里亞，也曾經當過左乾的下屬。
按照教規，中央養成院院長是《朝陽啓信錄》在任的總編，東海大師上任後向教主薩帕塔力陳，清除《朝陽啓信錄》中所有後任教主的命令。這當然觸犯到薩帕塔的利益。關了這個小門，包括他在內的歷代教主們就不能將自己的利益延續到身後。
衝突激化的標誌事件發生在真理紀元978年1月25日，左乾帶領弟子，親自將一些他稱爲是“僞經”的《朝陽啓信錄》片斷從書上撕下來，投入“真理之火”。左乾聲稱，後世教主如妄想與教祖並列，無異於叛教徒！這一天後來成爲“始基派”最重要的紀念日——焚經日。
將《朝陽啓信錄》公開燒掉，哪怕只是一頁紙，都屬大逆不道之舉。縱使東海大師威望極高，影響巨大，教會高官也馬上召開秘密會議，決定逮捕他。當然，東海大師此舉也非一時之氣，而是爲了激化矛盾，與正統派徹底決裂。在這之前，他已經秘密聯繫了許多反叛勢力。於是，焚經後他就消失在人羣裡，於這天下午秘密出城，遠遁他鄉。幾個月後，真理教史上第七次內戰就在西方大陸爆發了。
人類歷史上任何一種社會運動，無論是否宗教，最初都會生氣勃勃，血氣方剛，否則無以吸引民衆。一旦獲得權力後，必然會走向制度化，最初的生氣慢慢凝固變冷。如果不再有其它動力，最後都要走向凋萎。每到這類時刻，總會有狂熱有餘而創新不足的原教旨主義者站出來，以迴歸原始教義作爲社會改革的動力。東海大師不是最初的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左乾的教義成爲雙刃劍，一方面他和弟子們革除教會弊端，嚴禁買官鬻爵，橫徵暴儉、貪污腐化。這些行動獲得了許多民衆的支持。特別是他宣佈除教祖親自認定之外，不存在其他舊人，這麼一算，全球大約有兩到三億人應該解除舊人身份。
於是，廢除隔離制度成爲教會與始基派決裂的一大原因。後來在戰爭中，大量舊人蔘加反叛部隊，也正是爲了追隨他的教義。如今，東海大師已經年過近旬。自知行將就木，惟一指望也只是找塊隱居之處，完成那部滲透畢生心血的《歸真集》，用思想武器給當勢一方最後的打擊。
即使以他的經驗，都沒能預見到自己還有東山再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