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康已經明言,這露華高樓之巔,就是類同於殊絕人臣的高位。既是以此作喻,說「外頭樹上有蛇捕鳥」,又不讓我付出「離開高位的代價」去援救那隻鳥,難道不是要我注意任事無需親歷親爲,只要指揮得力手下去執行自己的意志,便能得逞嗎?說撐起高樓的壁和柱,反倒不可避免遮擋了你的視野開闊,卻又不能將其全部拆去導致崩塌,難道不是告訴我清水池塘不養魚,得饒人處且饒人嗎?又分別低一聲和高一聲地命令劉鐵成執行命令,這麼明顯的前後效果對比,難道不是想要指點我,加強對臣下的控制力,提升他們貫徹自己政令的執行力嗎?
無可奈何只得下樓的時候,康熙那句「山大王都明白這三點」的斥責,讓凌嘯甚至也有些氣急敗壞了:我凌嘯的資質和悟性,應該不會差到連山大王都不如的地步吧!
但氣急敗壞是沒有用的。
凌嘯知道,康熙的這一次點撥,無論內容和形式,都是他與皇帝相識以來的日子裡,前所未有過的事情,定然十分重要!而正是唯其十分重要,久思不得的凌嘯才越發的沉不住氣,連康熙要他「從泄密案子上領悟」的提示都給忘記了,直到他大張旗鼓找來了先生鄔思道之後,在鄔思道強烈要求凌嘯複述一切細節的時候,方纔想起這個重要的提示!
鄔思道聽了凌嘯轉述的康熙提示之後,見凌嘯還在糾纏於康熙的行爲藝術,抓頭撓腮地在簽押房裡來回走動,先生頓時就火了,擺出了老師的威嚴。「啪」地一聲將茶杯在案几上猛力一頓,「二公子,難道你就不能稍安毋躁一下嗎?你到底有沒有讀過聖賢書?且靜心下來,抱元守中,虛懷若谷。驅殘逐缺,吐舊納新,才正是我輩治學明理地根本吧!」
先生吟誦出的十六字,鏗鏗鏘鏘。聽得凌嘯嗖然止步,一瞬間恍然大悟……看來,並不是自己的悟性不好,而是自己的心態:從現代企業管理培訓課程上得到的東西,對自己來說。也容易形成「慣性思維」地桎梏,以至於在回到刑部的這一路上,自己都沒能夠真正跳出「巢臼」,領悟到除此三條以外的任何所得,已是犯了「心態未嘗歸零」的忌諱!
正慚愧間。只聽鄔思道沉聲道,「皇上令你從泄密案子本身入手,來領悟他所想要告訴你地指點?好,來,二公子,我們主僕就來勉力試上一試。從這件案子給我們的啓示開始!」
凌嘯到現在方算是真正的靜下心來,把泄密案自各個角度細細思量一遍,哪曉得一想之下,他還真有所得,「先生。你隨我揭開這件案子的真相之後,倘若是回想案子中林林總總、各色人等的動機。覺不覺得匪夷所思呢?本案演變地牽涉面之廣、對朝野各勢力的震動之深、對今後政局影響之大,任誰在一旁看了,都覺得絕對是政見上你死我活的矛盾!可萬萬沒有想到,那最關鍵的策動黑手申信望,其目的卻僅僅……僅僅是爲了他一己之私地報復與抱負!這真是令人大跌眼鏡啊!」
鄔思道對此,也是碴嘆不已,但他比凌嘯想的還要深刻,當即長嘆一聲,「是啊,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俗話說得好啊,鳥大了,什麼林子都有!」
「呵呵,不對啊先生,俗話說的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可不是你說的……凌嘯噗嗤一聲,笑着指出鄔思道的口誤。但這麼明顯的口誤,鄔思道卻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鄔思道卻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二公子啊,鄔某說的沒錯,就是鳥大了什麼林子都有,而這個大了的鳥,就是你!」
凌嘯登時一呆,你竟然說我是鳥人?!!
鄔思道缺一下子興奮起來,架起雙柺站起身來,不錯!常理而言,林子養鳥鳥尋林,但鳥大了之後,卻變成是林子靠鳥林尋鳥!想你二公子昔日,權力所限,僅在東南一隅呼風喚雨,只見朝中袞袞諸公前赴後繼地打擊你,何嘗見過多少想要依附你、巴結你、利用你的?!而現在的超親王呢,顯然就很難回去當一個東南王了,勢必主理朝廷中樞的頂天大權,手握大清幾萬官員地生死榮辱,呵呵,這纔有他申信望的苦心經營,要通過造成你和士林地尖銳對立,爲自己謀取一個受你賞識,重用他主持文字獄差事的機會。縱使此舉會造成他人無數人頭落地,他申信望也在所不惜呢!」
低眉一思,真情確也如此,凌嘯不得不承認先生說的有道理,自己就是一隻「大了的鳥」!
「啊呀,結合雅格步和薔妃暗中策劃靠近皇上的事情,鄔某懂了皇上的第一個隱喻……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可鄔思道的思路卻一下子放開了,說到這裡,鄔思道礙難出口,反倒是若有所思地一震,彷彿是找到了一把鑰匙,忽地對身旁的沈珂沉色下令「小珂,去,把簽押房組院周遭全給封了,任何人不許靠近,敢靠近偷聽者,殺!」
見先生突然色變,還下了一個這麼嚴重的命令,凌嘯馬上就覺察到一絲緊張,鄔思道卻無需他的詢問,徑自陰晴不定地望着凌嘯,滿臉都是不可思議,「得虧你當時沒一下子領悟過來……啊,二公子,皇上是在教授你帝王心術呢!」
教我帝王心術?!凌嘯大吃一驚,頓時就感覺到屁股坐了烙鐵般地一躍而起,滿背上都是芒刺刺痛的難受,瞠目結舌地問道,「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他們這種懷有私心。處心積慮利用上位者的暗中謀劃,你以後將經常性地碰到!而皇上,自己遇到的這種被利用,想必比你更多,像明珠當年利用他。整得皇上的愛將周培公英年早逝,就是天下人盡皆知的事情呢。他打出地那個樹蛇捕鳥的比喻,即使你不離開高樓地命令手下去救鳥,可蛇口毒牙迅雷不及。你的手下也是一樣的阻之不及,一樣的救之不及!皇上正是爲了告訴你,上位之人,縱使呼風喚雨,就算是皇帝如他者。卻其實依然有很多無可奈何地事,你既做不到阻止其發生,也做不到永遠的杜絕……
能忍?
凌嘯忽地記起了康熙在天家事務上的屢次慘劇,傷得這皇帝岳父欲哭無淚。卻只能事發時眼睜睜看着,事發後亡羊補牢,但誰都知道這些事,可能永遠沒有盡頭,也的確是只好忍字心頭一把刀了!他細細品位着鄔思道地話,心中雖是很認同康熙的這種心態教育。但凌嘯畢竟是個年輕人,不禁倍覺鬱悶地反問道,「什麼都忍了,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鄔思道沉浸在窺視康熙心思的樂趣之中,興奮的他早已經去思索康熙的第二個隱喻中去。倒是凌嘯地這聲抗議性反問,讓他豁然開朗。「呵呵,當然不是什麼都忍啦!皇上他既然是一位文治武功都建樹頗豐的明君,自然是有所忍有所不忍的!雖然樹蛇捕鳥這種事情,他看到了卻無能爲力,但有些他能看到,是有能爲力、且必須有所作爲的事情,那就必定會不遺餘力地去做的!可是,皇上於深宮垂拱天下,朝堂之上百官環侍,自然,就會有被矇蔽住而看不到地事情,這一點對你來說,也一樣。皇上指着高樓壁柱給你講視野,不是說拆不拆拱衛的道理,而是要你懂得,古之哲人,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也;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魚鱉之藏也;嘗一臠肉.而知一鑊之味.一一鼎之調也。皇上是希望你,在今後紛繁蕪雜、形形色色的奏報之中,能透過臣下們言語文字之中,學會分辨孰輕孰重、孰真孰假、孰緩孰急、孰對孰錯……歸根結底,善察!」
善察?
凌嘯這纔算是明白過來,康熙的真正苦心所在。忽地,感激之中,凌嘯卻有了一種強烈的感激和嫉妒。感激的,是康熙所教授給他地,正是他所極度缺乏的,誰叫他凌嘯在現代只幹了一個部門經理,和那些總裁們相比,少的正是這種總掌全局的心態和能力!而他所嫉妒的,卻是那些皇子阿哥們,想必,他們自小就在皇宮中學習這種領袖地氣度和素質了呢!
他正如癡如醉地品味着岳父「遲來」的教育,卻聽鄔思道哀嘆一聲,「怪了,怪了,皇上那第三個想要教你地是什麼啊?傳令聲音的大和小,也的確是只能從你說的執行力強弱上來看待啊,不然還能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凌嘯這次卻好似洗髓易筋,比鄔思道反應得快,嘿嘿而笑道,「先生,呵呵,還能是的東西多着呢!比如政令的被重視程度,小範圍表態,百官定是不以爲然,厲聲吼一吼,天下莫不爲之震動!又比如政令傳達方式,裁撤冗官,改革腐制,精兵簡政,直達觸民之基層而通暢貫徹……這聲音的大小,有時候也可以用來殺人呢,指着那劉鐵成嚷一句『朕喊破喉嚨你都敢置之罔聞』,那劉鐵成,就只能死於欲加之罪上了……嘿嘿,帝王心術啊帝王心術,前面都是心,只有這最後一個有點卑鄙的,纔是術呢!」
現在,輪到鄔思道瞠目結舌了。再看向自己那說得眉飛色舞的二公子之時,他才明白,凌嘯只有談起這些齷齪無恥東西的時候,纔是最欣然陶醉的!
但鄔思道錯了,凌嘯最欣然陶醉的,卻不是齷齪無恥的東西,「好,好,帝也罷,王也罷,帝王是一家!既然皇上教了我,看來,耽擱了半月的舌戰羣儒,該開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