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注意力本都在獅子身上,平地裡突然炸出一聲咆哮,震得人肝膽欲裂。我擡眼去看,一隻猛虎不知怎的掙脫了束縛,如霹靂一般,躍身而起,迅捷地撲向捏古速兒後背,前爪搭上他的肩頭,一張血口對準他脖子襲去。
木八剌沙竭力掣住另一隻虎,卻無力去阻攔它的同伴了。
捏古速兒哪料有這般變故,“啊呀”一聲栽倒在地,雙手死命去擋,然而哪裡敵得過那虎的重量。猛虎身子先前一壓,一雙虎爪鎮在他胸膛上。捏古速兒徒勞地揮着雙臂,無濟於事,一張臉嚇得慘白。
“別、別……”眼看那尖利的虎牙一寸寸貼近自己的脖子,捏古速兒驚恐萬狀,使勁全力想要把虎推下去,然而醉了酒的身子卻軟塌塌的,沒半點力氣,他幾乎要哭出來了:“八剌汗……”
誰料下一瞬間,鮮血四濺,噴了捏古速兒一臉,只聞一聲淒厲的哀嚎,而後是重重的倒地聲。我目光一轉,才見那隻虎痛苦地在地上掙扎,身子一陣陣抽搐,血液從它頭下一點點蔓延開來。它的前爪拼命地揮舞着,想拔掉扎入眼眶的鋒利物件,那物卻穩穩的,難動分毫。
是八剌的那把解手刀,千鈞一髮之際救了捏古速兒的命!
捏古速兒如一段枯木一般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大口地喘着氣,臉上毫無生氣,佈滿劫後餘生的恐懼。八剌站在地上,臉色冷得像寒冰,也震驚地望着場中,擲出解手刀的右手猶自用力,拳頭咯咯作響。
原本熱鬧的氣氛一下子逆轉,滿是壓抑的死寂,有的舞女已經嚇得小聲抽泣起來。我攤開雙手,呼出一口氣,掌心滿是細汗。木八剌沙壓制着另一隻猛虎,跪在地上,頭深深埋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等八剌吩咐,就有侍衛上來,把獅子老虎都牽下去了,受傷的老虎掙扎了一會兒,終於一動不動,屍體也被人迅速處理掉了。
八剌冷眼看着屬下打掃場地,面色卻冷靜得可怕,而後他親自下來,把捏古速兒從地上攙起,扶他回到座上,拍拍他後背,遞上一杯酒:“是我的疏忽,險些害了將軍性命,這杯酒權當賠罪,給你壓壓驚。”
捏古速兒雙手接過,像得到救命的甘露一般,咕嘟咕嘟飲下,臉色才漸漸迴轉。長長呼出了一口氣,臉上沒了先前的驕矜:“奴婢多謝八剌汗救命之恩。”他擡起眼,發現在場衆人皆盯着自己,又想起剛纔驚惶失措的醜態,一時尷尬,揮揮手:“掃了大家興致,是我的不是。沒事了,大家繼續喝酒、喝酒!”
人羣裡發出一陣輕輕的鬨笑,而後又有酒液斟入杯中,衆人一邊喝着一邊小聲議論。八剌環視了一圈,看見木八剌沙輕輕從地上爬起,欲悄聲退下,當即一聲斷喝:“站住!”
剛剛回暖的氣氛瞬間又被凍結。大家的目光紛紛落在木八剌沙身上,臉上透着狐疑。衆人好像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八剌汗,我看……就算了罷!木八剌沙也是一時不慎,我又沒受傷,就別計較了。”捏古速兒已經恢復了常態,開口勸着。
八剌卻充耳不聞,站起身,對身後侍從冷冷道:“拿我的鞭子來!”
木八剌沙猛然擡頭,怔怔望着八剌,眼裡透着無辜和恐懼。
侍從不一會兒就取來了鞭子,八剌伸手接過,右手握住柄端,左手慢慢捋過鞭梢,盯住木八剌沙的臉:“少給我裝這副可憐相!我難道不知你是何居心?”
“啪!”一聲脆響,鞭子結結實實地抽在木八剌沙的背上。
“誒!八剌汗……”捏古速兒見八剌當衆鞭撻木八剌沙,立時下來阻攔,“木八剌沙是察合臺後裔,又是當過汗王的人,豈可當衆折辱?莫說我沒受傷,就是被虎傷了性命,也不敢叫黃金家族的後人抵罪啊!我一條賤命不值錢的!”
捏古速兒的話聽着像好心,何嘗不是暗暗的挑撥,木八剌沙聽了,咬咬牙,眼裡閃過一絲怨毒。
“啪!”“啪!”
八剌對捏古速兒的話置之不理,反而變本加厲,又連抽兩鞭,用力更足。夏日的衣服單薄,不一會兒就被鞭子抽破了口子。
“木八剌沙用心險惡,故意縱放猛虎,欲傷捏古速兒性命,以圖挑撥我和海都阿合的關係,我絕不姑息!”八剌怒斥着,直接給木八剌沙扣上了罪名,又連抽兩鞭,下手極其狠辣,鞭梢揚起的時候便帶出了一串血珠 。
木八剌沙疼得咧嘴,口中不住地哀求:“木八剌沙冤枉,請汗王明鑑!”
“閉嘴!”八剌下一鞭直接抽在他的臉上,那斯文的面龐登時現出一道血紅,“謀害捏古速兒,就是對海都汗的不敬,也是對我八剌的挑釁!若非看你是黃金家族血脈,我一定把你扔去喂虎飼鷹!”
木八剌沙捂住臉,哀嚎不止,口中發出悲憤的呻.吟。捏古速兒也無法阻攔,索性在一旁看八剌繼續做戲。八剌連連抽了木八剌沙七鞭子,而後一腳把他踹翻在地。捏古速兒好心去扶他,卻被他推開。木八剌沙把臉埋在草地上,喉中發出痛苦又屈辱的哀叫。
八剌看也不看,彷彿木八剌沙就是掉落在灰土裡的蒼蠅。他捲起鞭子,用鞭梢指着場中,也不知是對誰喊話:“我八剌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爲了捍衛察合臺汗國的領土,都是爲了維護和平,爲族人謀利!海都阿合是我最親密的安達,誰若用陰謀挑撥離間,我定叫他痛不欲生!今日鞭笞木八剌沙只是個警告,若有人圖謀不軌,下場只會更慘!”
八剌將鞭子扔給了侍從,氣洶洶地回到了座位上。捏古速兒先前雖然狼狽,但八剌這一番表態又爲他挽回了面子,他笑着舉杯:“八剌汗息怒。您對海都阿合的心意,蒼天可鑑。我們兩國是最忠實的盟友,豈會因一點兒小事傷了和氣?來,讓我們爲彼此最真摯的友誼乾杯!”
“乾杯!”
……
宴會在一片和諧友愛的氣氛中結束,我回去時,月亮已至中天。今夜的波瀾雖與我無關,卻不得不讓我深思。我不確定木八剌沙是否故意縱虎,但他對八剌的仇恨卻分明可見。不過,這麼赤.裸裸挑撥實在是個愚蠢的行爲。這是明面的,暗地裡可能還頗有人不服八剌的統治呢。他佔據了汗位和財富,不只是木八剌沙不服氣,前汗王阿魯忽的兒子們就甘願忍氣吞聲嗎?面對這洶涌的潛流,他真的能乾綱獨斷?還有,八剌雖不喜捏古速兒,卻一再表態要堅守盟約。他真的可信?就算捏古速兒明日啓程,我便真的能順利回去嗎?
我腦中思緒紛紜,又有些中酒,頭痛難忍,悶悶地靠在坐牀上不說話。阿蘭見了着急,先用溼帕子給我擦臉,又道:“奴婢給您尋點解酒的東西罷,這樣哪成?”
她急急忙忙出去了,去吩咐下人,我也未理,只是半閉着眼生生熬着,腦裡清醒得很,也無睏意,糟心事卻總在盤旋,揮之不去。思緒越亂,腦子越發脹痛,我抱住頭,難受得低聲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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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聽見帳簾簌簌作響,而後是悶悶的足音,不似阿蘭,我掙扎着起身,穿好靴子擡起頭,卻見八剌已站在我面前。
已是深夜,他爲何過來,我心生警惕,腦子裡才清晰了些。
“阿蘭出去了,一會兒就有醒酒湯,你也喝一點,先坐。”我指指旁邊的位置,請他坐下。
他凝視我片刻,而後在對面沉默着坐下來。
“這麼晚了還不休息?”我問,沉吟片刻,又遲疑道,“明日一早,還要爲捏古速兒踐行罷?”
他仍看着我,飲酒後,目光時而渙散時而又匯聚,我只覺他此時的眼神格外不同,心臟莫名地跳得劇烈。
“今晚猛虎傷人,你可嚇怕了?我不放心,來看看你。”他良久才說出一句話,情緒有些消沉。
我哂笑一聲,搖搖頭:“那虎又沒攻擊我,害怕什麼?所幸捏古速兒無事,否則徒惹麻煩……”
他哼笑一聲:“你膽子很大。”
我倆正說着話,阿蘭已捧着解酒的果飲回來了。見八剌也在,又取來兩個杯子,分別斟滿,遞上來。
八剌接過後隨手放在一旁,對阿蘭道:“這裡沒你的事,先出去。”
阿蘭意外地擡起頭,看看我徵詢意見,我也一時生疑,卻沒做他想,便道:“你出去罷。”
阿蘭行了一禮,低頭剛要退下,卻被八剌叫住:“等等,叫樂師過來!”
“這又作甚麼?”我忍不住問。
八剌也不解釋,只讓阿蘭快去。
“大晚上的又鬧什麼呢?你不困,我可要睡了。”我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我不困,你便要陪着我。”八剌硬生生開口,語氣是異常的堅決。
我心裡越發狐疑,猶豫着開口:“你睡不着,是有什麼煩心事?捏古速兒明日就走,再沒人掣肘了,有什麼不痛快的?”
我越說,聲音越小,因爲八剌盯着我的目光越來越冷。
“所以你也很高興?”
“你答應我的!”我的話衝口而出,剛說完,便後悔了,心裡沒底,又小聲添了一句,“當然了,還要聽你安排,捏古速兒尚未啓程,不能給你添麻煩。”
“哼。”八剌又是冷笑,沉默不語。
我也一時無言,根本捉摸不清他的心思,只想把他儘快送走。有再多的要求,也不能逼得太急。回上都的事可以慢慢說。
我倆各懷心事,一時無話,沉默間,樂師已抱着琵琶進來了。
八剌這纔來了興致,拍了拍手,將樂師叫到了身邊,又對我說:“宴會上唱了那麼多首動人的歌謠,卻沒有一首是給你的。我來補償你。今晚的你如此美麗,月色又如此迷人,怎能辜負?”
他一瞬不瞬地盯住我,眼裡暗流涌動,跳蕩着灼燙的熱火。
我臉上一熱,剛要罵他,樂聲卻恰好響起,八剌放開喉嚨,唱起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