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柔和落下,地面拉長一抹細影。
納蘭魅靜靜佇立青石板街頭,迎面的風吹着他的衣袂飄飛,他像是要飛起來般飄忽不定。他眼含着霧氣望着來往人潮,瞳孔中深深瀰漫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心裡空蕩蕩的,腦中也空蕩蕩的,記憶中的路段似乎也變得模糊,前方白茫茫的一片,完全沒有了方向。
天地,一片空白。
他,該何處何從?
深夜,廊下紅燈幽散暗光。
納蘭魅霍然從夢中驚醒,頓了一頓後掀被下牀,三步並兩步跨到桌前,有些顫抖地翻杯倒茶仰頭灌下,一杯不行接着又灌一杯,茶水沿着喉嚨滑進胃中,冰冷感似乎讓他好過了一些。他閉閉眼,緩口氣,緩緩放下杯,凝眸看向窗外,夜色深沉漆黑,天際無月,星辰暗淡,也沒有一絲風息。
了無生氣。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覺得身體有些冰涼,他纔想起了什麼般,伸手摸了摸小腹,繼而轉身走回牀榻,側過身拉上被子,修長手指習慣悻地伸到枕下,握住那入手的冰冷,這才緩緩閉上眼睛。
他從未想過會有孩子,會和慕容幽有孩子。那一夜的迷亂糾纏,那一夜豁出去的不管不顧,讓他儼然忘記自己的護國師的身份,更沒有在乎起自己離族人的體質,會有孩子,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吧。
只可那也只是想一想,根本就沒有料到會成爲真實。
朦朧中,他似乎睡得不安,秀眉無意識的輕皺,睫毛漆黑輕輕顫動着。
是恐懼吧。恐懼被人察覺,恐懼鏡寧帝不再信任他,恐懼月瀆透藉此生事,恐懼會害了镹兒,恐懼會傷了怡兒,恐懼被天下人指責,恐懼歷代護國師名譽毀於他手,恐懼那個人或許會冒險前來……這些能被外人得知,只能深藏在夢裡的恐懼,也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
可是,即使如此,也掩蓋不了心裡萌生起的那一絲甜蜜喜悅。
這是慕容幽的孩子。
是他和慕容幽,溶爲一體的血脈。
夏雨充沛,傾盆大雨一場接着一場。
自下婚旨那天起,鏡寧帝沒有再召見納蘭魅,也以安心休養爲名免去納蘭魅早朝,但每日理應由國師過目的奏摺還是一份不少送至護國府。宮裡也沒有傳出月瀆镹的消息,可在納蘭魅看來,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起碼說明月瀆镹沒有吵沒有鬧,願意和月瀆透好好相處。
可在護國府中,卻有人嗅出了一絲絲不對勁。
納蘭魅閒而不忙,卻不知爲何整日呆在書房裡,甚至連一日三餐都用在書房。連月瀆怡送去的茶水糕點,都會被守在門口的葬接過去,始終都見不到一面。有時兩人在府中遇到,納蘭魅也只是匆匆打聲招呼,然後匆匆離開,留給月瀆怡的都是漸漸遠去的背影。
同處一個屋檐,卻整日不照面,這不是很奇怪嗎?
於是,府中下人們紛紛猜測着國師和公主是不是吵架了?可月瀆怡每日按時送去書房的糕點飯食又讓他們疑惑了,一個忙得出不了門,一個怕另一個餓着,每天按時送吃的,這感情不是挺好嗎?
可,爲什麼總覺得哪裡不對呢?
納蘭魅沒有理由的避而不見,月瀆怡自然覺得委屈,可面對下人有時的善意詢問時,月瀆怡還是選擇了體諒與支持,身爲護國師,忙是沒辦法的事,她作爲未過門的妻子,應該支持他,並替他好好打理府邸不讓他增加負擔。話雖這般說着,但她寂寞失落的眼神還是泄露了她心中的不安。
婚期在即,不要出什麼狀況纔好。
相比月瀆怡的擔憂,納蘭魅可謂過的提心吊膽。
他小心翼翼注意着生活上細節,生怕被人瞧去不對勁:孕吐,他就一個人吃飯,即使再吃不下,即使吃下後會吐出來,可爲了孩子,他還是會盡量一點一點嚥下去;嗜睡,他不再讓葬和逸守夜,便沒人知道他何時睡又何時醒。可即使如此小心翼翼,他依舊一再地渾身是汗的從半夜驚醒,輾轉反側着,直到不堪疲憊地沉沉睡去,可夢醒夢寐,依舊膽戰心驚。
他其實知道,即使再怎麼逃,他都逃不掉這個現實,孩子的事遲早會被發現,卻不想當一切被揭開時,會是那般鮮血淋淋。
鏡寧帝意外屈尊護國府,身邊跟着一人,那人一副青年摸樣,深青色長袍,青玉簪挽發,眉宇間彌散着一股子出塵空靈,仙風道骨,隔着幾步距離靜靜凝視着他。
護國府中跪了一地。
“陛下聖安。”納蘭魅躬身向鏡寧帝行禮,頓一頓後轉向鏡寧帝身邊那人,聲音輕緩,有着尊敬,“師父。”
玄青輕輕嗯了一聲,繼而轉向鏡寧帝,語色輕緩,“謝陛下屈尊相送,不知陛下是留下喝杯茶回宮,還是……”
鏡寧帝也識趣,“你們師徒二人難得相聚,朕就不打攪了,不過法師可要記得答應過朕會出席今晚的接風宴,可不能到時見不到法師人影,方便的話國師也一起出席吧,到時朕會派人來接你們。”
納蘭魅跟在玄青身後送鏡寧帝到府門外,幾聲恭送,鑾車轉眼便消失在街頭。
待鏡寧帝離開,玄青轉身便向門內走去,納蘭魅站在原地,看着玄青的背影,垂眸,“師父。”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只是簡簡單單地喚了一聲,依舊柔和,依舊讓人心怡,卻讓玄青緩緩停下腳步。
“爲師已答應陛下,婚禮當天會以高堂名義出席。”
言下之意分明:無論何種狀況,婚禮都會如期舉行。
納蘭魅笑,看不出一絲情緒,“這纔是陛下的最終目的吧。”
“無論他是何種目的,都是爲你好。”玄青轉回身看他,眼神深邃,像是看透他般,最終卻是輕輕嘆了口氣,“你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也該收一收了。”
納蘭魅微微一愣,然後又笑,“師父都知道了?”
玄青不置可否。
“那……”納蘭魅依舊笑着,笑容裡卻多了些落寞與黯然,“……師父,徒兒是否錯了?”
“情字無錯,錯在你無法斷情。”玄青有些無奈,“你要明白,護國一職,豈可兒戲。”
“徒兒明白。”納蘭魅心底尖銳地疼起來,“可是,徒兒已經動了情,已經回不去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玄青走到他面前,伸手揉揉他的髮絲,“你現在抽身,還來得及。”
納蘭魅卻搖頭,深暗眼底有種讓玄青心驚的絕望,“來不及了,師父,我已經有……”
“魅哥哥——”
清亮的聲音傳來,愕然打斷納蘭魅的話,納蘭魅一怔,回頭看去,就見月瀆怡遠遠向這邊跑來,小臉通紅,氣喘吁吁,“魅哥哥,聽說陛下來了,在哪呢?”話一頓,便是看見了納蘭魅身邊的玄青,她愣了愣,不知作何反應。
玄青正微微皺眉看着納蘭魅,納蘭魅閉閉眼,睜開眼眸色已然恢復清澈,爲玄青介紹起月瀆怡,“師父,這是怡兒。怡兒,這是我師父,玄青法師。”
月瀆怡便已低身行禮,“怡兒見過玄青法師。”
玄青伸手扶起她,“公主多禮,若不嫌棄,今後同喚聲師父吧。”
月瀆怡聲如蚊蠅,“師父。”說完,小臉已是通紅。玄青笑了笑,“爲師也沒有什麼好送的,這簪雖不精貴,卻是你未來婆婆的遺物。”說着,從懷裡掏出一支紅玉簪。簪似海棠,花心綴紫玉,葉墜血色流蘇玉絮,簡單卻十分精緻高雅。他遞給納蘭魅,示意納蘭魅爲她戴上,“如今拿來送給她未來兒媳,也算是了卻她一樁心願。”
納蘭魅接過去緩緩爲月瀆怡戴上,伸手彈彈那墜絮,低聲笑說,“很好看。”月瀆怡臉頰又一次浮起紅暈,嚅喃了一聲“謝師父”便一溜煙跑了,“怡兒去準備飯膳。”
玄青看着遠遠跑開的月瀆怡,竟是輕輕嘆了口氣,“她像你娘。”
納蘭魅一怔,隨即垂睫,“嗯。”一樣的死心塌地,一樣的愛上心有所屬的人。
“師父,徒兒不想負她。”
玄青凝眸看向他,他低低而語,“師父,我……不想成婚。”
誰知剛說完,納蘭魅背脊便莫名地躥起一陣心驚戰慄。
霍然轉身看去。
月瀆怡身影單薄如紙,靜靜佇立不遠處,她呆呆地看着納蘭魅,臉色失血,神色彷彿突然間不知所措的孩子。
“魅哥哥……”
一道驚雷扯碎天際,四季如春的仙人潭內竟是閃電密佈,雷雨傾盆,打在芭蕉葉上噼噼啪啪作響,惹得人心頭煩躁,又無處可泄。
書房中卻意外沉靜異常,慕容幽站在窗邊,出神凝望着屋外風雨飄搖的天際,連濺進窗的雨水打溼衣袖也渾然不知。
靠窗的桌上靜靜躺着三封鮮豔請柬,底繪龍鳳騰飛,大紅鑲金喜字。
“公子。”
送請柬進來卻始終得不到回覆的墨蓮開口提醒。慕容幽拉回一點思緒,淡淡瞥來一眼,“你先出去。”
“是。”墨蓮投了一眼那幾封請柬,彎腰行禮便帶門走了出去,合門的聲音微不可聞。
又一道驚雷過去,天際隨即亮起一道白光,緊接着又是一聲撕扯天際的一聲巨響。
雨水嘩啦傾盆而下。
溼風迎面吹,遮眉劉海已經沾上溼氣,就連濃密漆黑的睫羽也溼漉漉得油亮異常。
成婚。成婚。成婚。
腦中心裡皆被這兩個字塞得爆滿,好似魔咒般糾纏着他,逃不掉,避不開。
他成親關他什麼事?
況且,只不過成個婚,囂張得意什麼?有必要弄得天下皆知嗎?
“墨蓮。”
門推開,墨蓮走進來,“公子。”
“準備賀禮,明天啓程去晉陽。”
墨蓮愣了愣,轉眸看向窗外電閃雷鳴的世界,微感遲鈍,“明天?”
“怎麼?”慕容幽撇過眸,語氣生冷,“不行?”
“屬下立刻去準備。”
門再度合上,慕容幽桌後落座,目光落在桌上幾封喜柬,伸手挨個翻了翻,一封來自卿王府,一封來自皇室東宮,一封來自護國府,卻是出自女子之手。三封中,皆沒有熟悉的字體。
他,並沒有請他。
手一動,三封請柬化作一道紅光釘進牆上畫中,看去,正是慕容幽前些日子的那副畫。慕容幽興味異常地刷開紫綢扇,笑得邪氣寒冷。
他不請,他非去不可。
微風拂過,紫色衣袂微微揚起。
納蘭魅臉色同樣失血,“怡兒,你都聽到了?……”
月瀆怡卻是猛然清醒過來,連忙彎腰向他們認錯賠禮,“師父魅哥哥,怡兒不知道你們在談事情,怡兒不適意打攪的,你們繼續,怡兒什麼都沒有聽到。”她後退,然後拔腿就跑,面容雖笑着,可聲音裡明顯帶了哭腔,“怡兒什麼都沒有聽到,什麼都沒有聽到!”
納蘭魅也顧不得玄青在場,隨即便追了上去,“怡兒!”
月瀆怡慌不擇路地跑,眼淚洶涌而下。
“怡兒什麼都沒有聽到!什麼都沒有聽到……”
可是,真的什麼都沒有聽到嗎?
明明說的那麼清晰,聽得那麼清楚,魅哥哥說不想成親,不想和她成親!
魅哥哥不要她了……
她要怎麼辦?
沒有魅哥哥,她要怎麼辦?
“怡兒!”
月瀆怡竭斯底裡的橫衝直撞跑竟讓納蘭魅有些跟不上,最後只好用輕功將月瀆怡攔在小棧橋上。
月瀆怡已經哭成了淚人。
“魅哥哥,怡兒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如果怡兒做錯了,魅哥哥你說出來,怡兒一定改,一定改。魅哥哥,你不能不要怡兒……”
納蘭魅緩緩走近她,伸手爲她擦臉,“怡兒,你沒錯,錯在我。”
月瀆怡卻是伸手抱住納蘭魅,將臉埋進他胸口,“無論魅哥哥做錯什麼,怡兒都會選擇原諒。”
納蘭魅聲音低啞,“可這次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我自己。”
“世界上沒有比失去魅哥哥更無法原諒的事。”月瀆怡從他懷中擡起頭,眼睛通紅地看着納蘭魅,語氣堅定好比承諾,“所以,魅哥哥,無論你做錯什麼,怡兒都會原諒,絕對會原諒。”
納蘭魅心底苦澀,“即使我不愛你?”
“可是我愛你。”月瀆怡笑出了淚,“這就夠了。”
“不夠。”納蘭魅背過身,深吸口氣,強逼自己說出狠話,“怡兒,我不愛你,你不能將你的愛戀強加於我,夫妻,本是相愛的兩人……”
“相愛……”月瀆怡臉色慘白一片,卻還是笑着,“如果只有相愛的兩個人才能成爲夫妻,那魅哥哥的爹孃是相愛的嗎?”
納蘭魅陡然一僵,“就是因爲不是相愛,我娘纔會那個下場。”
月瀆怡卻從背後伸手握住納蘭魅的冰冷刺骨的手指,將臉貼上納蘭魅後背,淚流了滿面,“可是,在怡兒看來,魅哥哥的孃親很幸運,很幸福。起碼她愛過,擁有過,成全過。光是那些回憶就足夠回味一生,即使無法長相廝守,可她愛的人因虧欠着她而一生將她放在心裡,天下沒有比這更幸福更幸運的事了。魅哥哥,你能明白嗎?”
她的淚溼了他的衣,“不是怡兒不願意放手,而是不能放手,因爲一旦放手了,魅哥哥只有死路一條。”
“魅哥哥,沒有了命,就什麼都做不了……”
“我不怕死。”納蘭魅拉開她的手,轉身看她,“如果需要用你的一生幸福爲代價,我寧願死。”
月瀆怡卻歪了歪頭,笑開顏,“如果魅哥哥執意取消婚約,那請魅哥哥取消婚約前,先殺了怡兒吧。”
她笑的溫順,“沒有了魅哥哥,怡兒活着又有什麼意思?……”
以死相逼,天下似乎沒有比這更銳利的武器。納蘭魅恍然地笑,若有若無的笑容,映着面容仿似透明,淒涼,冰冷。月瀆怡擔心地上前扶他,卻被他推開,他一個人緩緩轉過身,緩緩往回走去。
天地徹寒一片,身體冰冷沉重彷彿失去知覺。
爲什麼怎麼做都不對?
爲什麼怎麼做都是錯?
迎面的風吹得他髮絲凌亂,胃裡一陣剋制不住的翻絞,他下意識地捂住嘴,腳步有些吃力走到一棵樹下。
“嘔——”
扶着樹,納蘭魅蒼白着臉開始劇烈嘔吐起來。
他錯了嗎?
所以老天才要這般懲罰他,是嗎?
可他錯在哪裡?……
還是說他沒有錯,只是一直以來,從未對過?……
劇烈的嘔吐掏空了他全部的力氣,雙腿一陣陣虛軟,眼前泛起一重重黑暈,勉勉強強才慢慢站起身來,脊背卻陡然升起一陣涼意。忽然大起來的風,吹着身後那人衣角呼呼直響。他嘴角禁不住勾起一抹嘲弄,仰起頭,好似突然間放棄所有掙扎般,任由眼前黑暗逐漸蔓延。
頃刻,一片黑暗。
只是,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