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似乎讓世界停頓下來。
不待東護法說什麼,所有的人都像是有了種默契,齊齊停下動作看向聲音的來處,嗜羅淡淡瞄一眼便將目光移向墨蓮,想從那張冷如冰山的臉上發現什麼,卻只見墨蓮只是微微皺眉,並沒有太多反應,卻在嗜羅看不見的角度緊緊握住手中長劍。
慕容幽也只是微微挑眉,淡淡掃了一眼,嘴角便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目光稍移,就見納蘭魅面容蒼白地站着,嘴角血漬襯着如雪肌膚,醒目異常,好似有了種潛意識,他的目光緩緩移向慕容幽,與他目光交融在空中。
“喲,這還威脅上了。”眼波微轉,嗜羅嗤笑一聲,說不盡的諷刺,“可是,你覺得這個孩子可以威脅到我們嗎?”他目光深意地看向還在鬧騰的君憐,只見君憐聽到這句話後,竟緩緩停止了掙扎,轉過臉看向嗜羅,只是一眼,便又轉向墨蓮,從那雙寒冷如霜的眼眸中,君憐竟恍惚捕捉到一抹恍似擔心的神色……
他在擔心自己?……心裡突然冒出的念頭讓君憐微微一呆,朦朧中,他好像覺得自己心底最深處那份最深沉的願望突然之間實現了……他傻傻地呆立在那,怔怔地看着墨蓮,好半晌沒有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想說話時,一個聲音緩緩在他身邊響起,慢慢冷卻他逐漸奔騰起的內心,只是短短一瞬間,他升至天堂,又墮至地獄……
“慕容幽,納蘭魅,難道你們要眼睜睜看着本護法殺了他嗎?”似乎爲了讓慕容幽和納蘭魅看得更加清楚,他絲毫不憐惜地揪住君憐的頭髮,強迫君憐擡起頭面向衆人,東護法目光遊移在慕容幽和納蘭魅之間,笑容輕緩,“你們可要想好了,本護法只數到十,十聲之後,別怪本護法心狠手辣!”
“十!”
君憐吃痛,卻比之前更加清楚地看清在場所有人的表情,目光掃過氣質狠戾的慕容幽,微帶遲疑的納蘭魅,最後又落向陷入沉默的墨蓮,他忽然明白出自己的處境,他只是稍稍愣了愣,便露出甜甜笑顏,“師父,納蘭大哥,你們不用管我,我沒事,我一點也不怕死……”他緊緊盯着墨蓮,琥珀色眼眸亮如晨星。
“九!”
納蘭魅看着君憐,君憐感受到他的目光,稍稍移向他,微微搖着頭,笑顏燦爛,像是在說:我沒事,我不怕,不用管我……納蘭魅看着他,始終沉默着,只有那逐漸暗沉的眼眸顯出他內心洶涌的思緒。
“八!”
君憐目光又轉回去,深深凝望着墨蓮,述說着他一直以來的愛戀,還有那一份濃化不開的不捨。墨蓮同樣看着他,眸色濃黑似乎要將人淹沒,卻也始終保持沉默。
瀰漫着詭異沉默的院中,只有東護法的聲音響徹人心。
“七!”
“六!”
納蘭魅握緊手中長劍,眼眸逐漸晦暗下去……
“五!”
“四!”
慕容幽微微勾脣,紫綢扇緩緩滑開,透盡蝕骨優雅,散出濃郁血腥香氣……
“三!”
君憐緩緩笑着,墨蓮緩緩斂眸……
“二!”
東護法冷眼掃着他們,似乎沒嬰料到他們會有如此平靜的反應,反看他自己,倒像個小丑唱着獨角戲,瞬間,殺意和怒意齊齊涌向他心頭,他口氣敗壞之極!“既然如此,那就別怪本護法!”他霍然抽出身邊人手中長劍,手起劍落,毫不留情地狠狠劈向君憐!
就在這時,半空中又一次傳來破空聲!一柄袖珍劍直直射向東護法!
事出突然,東護法等回神時已然避讓不及,情急下,只好放棄砍向君憐的舉動,長劍一撩,將那柄強勢射來的短劍橫亙出去,而就在這一間隙間,幾道影子同時有了動作!
納蘭魅好似一道幻影,轉眼出現在東護法與君憐之間,阻擋住東護法再次劈向君憐的劍鋒,可剛逼開東護法數步,其中立馬又加入另一道銀色倩影,水袖灌着劍風冷冷卷向納蘭魅,帶着誓不罷休的決然,她剛剛明明幫了他,可是現在卻又要來殺他,納蘭魅微微嘆息,情字終究是傷她太深……
被心底那份歉疚牽絆,納蘭魅徒步退讓着,一時竟被緊緊糾纏而脫不開身。
另一邊,墨蓮直直衝向君憐,沒等挾住君憐身邊那兩人有所反應,墨蓮的劍已經沒入他們咽喉,帶起一陣陣腥風血雨,當他將那暴露在血雨中微微顫抖的身子抱緊懷中時,胸膛中那顆喘喘不安奇蹟般地安定下來,只是周圍接踵而至的殺氣已經讓他無暇分辨這是爲什麼,他摟着君憐,長劍一抖,頓時遍地血海……
嗜羅堅守在慕容幽身邊,手中長劍宛似死神鐮刀,正徒徒收割着那些卑微而低賤的生命。
而一直站立在一邊的羽無傷剛要出手,卻又突然停下來,他頓住身子,靜靜看見身前不遠處的血色人影,那柄紫綢扇正在那修長指尖滑開,闔上,滑開,闔上,說不出的高貴與優雅。
看着他,羽無傷眼裡佈滿濃濃疑惑,“他那樣對你,你爲何還要如此袒護他?”
慕容幽斜眼看他,霎那間褪盡血腥,俊美絕倫的臉上泛起邪魅笑意,卻是說,“這不都是你的計劃嗎?”
羽無傷先是一愣,隨即便是愕然,“這麼說,你是……故意受傷?只爲了我的計劃能夠順利進行?……”說道這裡,他頓感一陣無力,語氣也變得頹然,“這麼說,我的一切行動都在你的預料內?”
慕容幽挑眉,不置可否,但他的態度顯然已經足夠讓羽無傷明白一切,他無奈一笑,說,“一直以來,我都以爲只有納蘭魅才配成爲我較量的對手,而你慕容幽也只不過是個武功至高的庸艙了,可是今日一見,我才知道我徹底錯了,比起納蘭魅,你的計謀有過之而無不及……”羽無傷彎腰撿了柄掉落的劍,揮落上面的血跡,看向慕容幽,語氣一轉,繼續說着,“我雖佩服你的睿智,但是今天,你還是輸了,沒有內力的你,如今如何成爲我的敵手?!”
慕容幽懶懶勾起眸子,淡淡睨視他,倨傲,冷漠,不屑,“殺你,不需要內力。”羽無傷眯起眼睛,一向溫然和熙的眸子此時佈滿冰冷殺意,“既然如此,我想我也不必手下留情了!”說完,腳尖一掂,縱身躍嚮慕容幽,而原地的慕容幽卻只是看着撲來的羽無傷,緩緩牽起脣角,手中紫扇緩緩闔上……
月光,火光,劍光在這一刻又一次奇蹟交融,交織映亮整個院落,也映亮院中每個人的表情,冷漠,殘忍,恐懼,驚駭……血腥氣息充盈着整個院落,濃烈得似乎要擠進人的胸膛。
突然——
“墨蓮!”
血色人潮中,墨蓮身上黑衣似乎已經被血沁溼,火光折射間,似乎可以看見那衣襬下緩緩滑下的濃烈而腥稠的血絲,他緊緊護着懷中身影,面容冷硬蒼白,手中長劍揮舞不斷,在那微敢凌亂的劍法中,納蘭魅看出他的吃力與疲憊,墨蓮武功雖高超,但畢竟在場的都是武林各派豪傑,在他們聯手圍攻下,墨蓮吃不消也純屬正常,更別說他還要保護完全不會武功的君憐。
這種豁出命的保護方式讓他懷裡的君憐身體一陣陣顫抖,煞白的面容沾着瀲灩血絲,乍一看下,顯得有些猙獰,他緊緊抱着墨蓮,眼底涌出淚來,可是他卻緊咬着脣不願意哭泣,可當看着墨蓮身上傷口越來越多時,血越來越多時,他終究是抗拒不了心底的恐懼,大聲哭着說:“墨蓮!夠了!放下我!不要再管我了!你丟下我吧!我不要你死!墨蓮!你丟下我吧!……”
墨蓮一劍逼開周圍的人,爭取到一點間隙,冷冷瞪他一眼,“閉嘴!”才說完,又有人衝上,墨蓮再次陷入苦戰,君憐看着墨蓮冷硬的側臉,淚水洶涌而出,他要怎麼辦?!
另一邊,嗜羅也被數人圍在中間,無法騰出一點空隙去觀察四周的情形,此時的他已經殺紅了眼,劍劍凜冽,劍劍嗜血,在他身周已經堆積着數多屍體,濃稠血液從那逐漸失溫的血肉中緩緩滿出,院後那潭清湖已然變深了顏色。
此時,納蘭魅正被寒楓緊緊糾纏着,出於心底對寒楓的那份愧疚,他始終沒有下重手,招招都是點到位置,可這樣反而加深了寒楓的恨念,她的攻勢越加狠戾,幾乎招招都是直接朝着死囧而去,那一張佈滿寒霜的臉上深深瀰漫着的,也只剩下深沉而濃烈,誓不罷休的殺意。
納蘭魅微微輕嘆,目光卻悄然瞥向另一邊……
夜色深深,君憐眼淚似乎已經流乾了,那臉頰上交錯的血水讓他看起來狼狽之極,可是,他卻仿若失去知覺的木偶,安靜地被墨蓮禁錮在懷中,鼻腔中瀰漫的血腥氣讓他神色微微呆滯,眼神木然地看着一道又一道血痕出現在墨蓮身上,然後有血濺到他臉上,溫熱的,黏黏的,有着他熟悉的氣息……
“墨蓮……”君憐幽幽擡眸看他,聲音彷彿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又像是遙遠深巷中傳來的嗚咽,讓墨蓮下意識地看向他,誰知剛一低頭,君憐就湊上了臉,軟軟的脣準確印上他的脣,帶着深深的告別與不捨,輕輕一觸後便又離開,墨蓮腦中一瞬空白後立馬反應過來,“你……”
“章都蓋了,不許你耍賴!”君憐調皮笑着,然後,趁着墨蓮微微呆愣的瞬間,猛地大力推開他往後一跳,一瞬內便被四面而來的刀光劍影湮沒,其中,依舊是他明亮且開朗的笑容,卻難掩他眼底逐漸浮起的水氣,“下輩子……你可不要忘了我呀……”
“君憐!”首次叫出君憐的名字,墨蓮猛地衝上前想要抓住那抹瘦弱的身影,半路卻橫出來幾道劍光,他被逼回去幾步,眨眼的功夫,君憐已然失去蹤影,只有徐徐夜風緩緩吹過,帶走飄散在空氣中濃稠血腥氣,似乎連他胸膛裡那正緩緩跳動的什麼也一併吹走了……
四面八方的劍光毫不猶豫地劈來,他冷眼看着,這一刻,他似乎感覺到了疲憊,連握緊劍的力氣都沒有了,似乎……都沒有意義了……
碧綠色流光悄然滑過,劍光盡數消失無垠,納蘭魅在墨蓮身邊落在,橫簫震開幾人,側頭看着微微失神的墨蓮,似乎是感覺到什麼,輕聲說,“墨蓮,不用擔心君憐,他沒事……”才說完,慵懶而邪異的語氣便從人羣中淡淡傳來,伴着鮮血,破開的人羣中,慕容幽血衣蹁躚,肩上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那一片衣料的顏色正逐漸加深着擴大,他冷冷看着墨蓮,黝黑的眸子裡此時反射着湛藍色的光暈——“你想死嗎?”
“公子……”可當目光落在慕容幽懷中那抹安然沉睡的身影時,他的視線便再也移不開了,想說的話也隨之淹沒在口中。慕容幽輕哼一聲,徒手將君憐扔向他,卻是什麼也沒說,目光一轉便看向納蘭魅,而納蘭魅的目光也適時看過來,夜色似乎在一刻柔和,而這時,半空中卻突然傳來東護法冰冷之極卻含着得意笑意的聲音——“弩箭手準備!”
語音才落,納蘭魅便看見四周院牆上接連冒出爲數不少的黑衣人,他們架着弩箭,箭已經上膛,矛頭直直直直指着院中所有人,看樣子,東護法是想選擇一鍋端,無論敵友,全部趕盡殺絕……
“東護法,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這要殺了我們?……”
各派似乎察覺到了不對,一個個開始質問起東護法,可東護法卻是緩緩一笑,不動聲色地解釋說:“爲大局而犧牲,各位也該感到榮幸纔是……放箭!”一聲令下,箭如密雨,來勢洶洶,威力無比,阻隔所有人的話語,衆人已經無法再去分神去了解事情始末,如今這情況,還是保命爲上啊!
要知道,弩箭不是一般的弓箭,它的威力遠遠超於普通弓箭,若普通弓箭可以射穿一至兩根木柱,那弩箭必然可以連着射穿九至十跟木柱,若是射人,則直接會將人射穿,並且可以連着射穿數人,這其中的差距,可謂不小,就這樣,院中的人一點一點慢慢減少……
長劍如虹,玉簫流螢,紫影紛飛……
慕容幽和納蘭魅都逐漸感覺到吃力,他們有傷在身,又經歷如此長時間的廝殺,體力消耗的厲害,如今又要抵抗衝力強悍的弩箭,他們恍然有點力不從心的感覺,可能是感覺到了他們的吃力,也可能也就是東護法的最終目的,他高高站在牆頭上,居高臨下俯視着狼藉不堪的院中,嘴角的笑容甚是得意。
終於,慕容幽輕輕咳出了聲,腳步顯得凌亂起來,納蘭魅聽到聲音,心裡陡然一驚,回頭看向慕容幽,他正緊緊捂着胸口,臉色慘白且痛苦難當,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納蘭魅:半個時辰已經過了……
就在這時,一道影子迅速逼近慕容幽,掌風凜冽!
“慕容!”
這一聲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帶着擔憂和焦慮,慕容幽微微眯眼,神智有些微的迷糊,身邊乍起的風聲提醒着他,危險離他很近,可壓制體內蠱毒和剛剛的殺戮,已經消耗掉他所有力氣,他已經提不起一絲力氣,哪怕只是移動一分……
你會死……納蘭魅的影子出現在他腦中,恍恍惚惚,如夢如幻,美得不像話,他一遍遍重複着當日在顧春樓的哪句話:你會死,你會死,你會死……
然而,當那掌已然近到無可避免時,納蘭魅腳步一晃,身影已然出現在慕容幽身前,於是,那一掌便落至在他胸口……胸口傳來的撕痛讓他皺緊雙眉,喉間止不住上涌起一陣陣甜膩,想到他身後的慕容幽,他還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到脣邊的甜血,反手化掌印上羽無傷胸口,羽無傷被他震開去,踉蹌着腳步在數步外站定,一口血便吐了出來。
納蘭魅是成功逼退羽無傷,可是他卻再無法阻止弩箭的到來,背後,弩箭凌空而來,只能下意識地推出一掌,將慕容幽推到在地,看着疼得神智模糊的慕容幽,納蘭魅微微含笑,有疼惜,有黯然,有釋懷:“這是我欠你的……”
咻——
猛地傳來一股衝力,納蘭魅被人猛地推倒在地,後背狠狠撞上地面的力道讓他胸口又一陣撕裂疼痛,心血衝口而出,染紅上方那人衣着,納蘭魅呆呆看着慕容幽,慕容幽也正靜靜看着他,兩個人似乎怎麼也看不夠似的,看了很久都沒有任何反應,直到有血滴從慕容幽脖間滑落,滴落在納蘭魅臉上時,他霍然一震,然後像是意識到什麼可怕的事情,他頹然搖頭,眼底是難掩的驚恐,“不……這不是真的……”他聲音乾澀一片,眼圈漸漸泛紅,“這不是真的……爲什麼……你爲什麼……”
一隻修長手指按住他的脣,慕容幽輕輕咳了一聲,血從他脣邊滑出,拉長一條細線沒入納蘭魅領口,他只是緊緊盯着納蘭魅,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問,“爲什麼要擋那一掌?……你應該也想我死,不是嗎?……”
納蘭魅瞅着他,眼底黑洞洞的,慕容幽卻看着他,邪邪一笑,說:“不過,可能你要失望了……”說着,他緩緩坐起身,目光緩緩看向身邊,漸漸空曠起來的視線,納蘭魅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下一刻,面容中浮現出一股哀傷。
嗜羅靜靜仰躺在一邊,一支弩箭透心而過,從他體內流出的鮮血染紅他身下的土色,他的面容是安詳的,帶着淡淡笑意,還有淡淡的一絲哀愁,他爲慕容幽而死,他感到滿足,可是自己寧死也要保護的慕容幽卻要爲別人去死,他有點不甘……可是,卻沒有辦法呢……
墨蓮手臂也被弩箭擦傷,君憐卻被他保護在懷裡,毫髮無傷。
納蘭魅坐着身子,目光從嗜羅身上移向慕容幽,想從他表情中看出什麼,可他只是淡然地看着嗜羅,眼底是納蘭魅看不懂的深色,悄悄伸出手,納蘭魅輕輕覆上慕容幽的手,他的手一片冰冷……
東護法站在牆上冷冷俯視着他們,按兵不動,似乎在等待着什麼,空氣似乎是凝結住了,只剩血的味道。
半晌後,慕容幽突然緩緩站起身子,對着這隻流淌着腥風的空氣,靜靜說着:“都出來吧。”音剛落,牆上便落下幾十道黑影,輕盈如影,飄渺如霧,神秘而沒有存在感,“主子……”
“給你們一炷香,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