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都是事實?”
風從窗邊擦進,牆角落裡吊仙蘭細長的垂葉被吹得徐徐搖晃,篩出似斑點陽光斑駁紫色衣袂。
納蘭魅正坐在窗邊,面容在碎金似的陽光裡恍恍惚惚,他支肘撫額,秀美雙眉間說不出的蒼白與疲憊,透明的光線中,聽得他聲音如影如霧:“當真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也不知想了什麼,遲疑着,修微微閉了眼,終究是點了點頭。
長睫輕掀,修長手指順着衣袖滑下,指尖輕靈如仙,“修,你何時學會說謊了?”
修身影微微一僵,低眉沉靜,“……少主明鑑,屬下所述屬實。”
“是嗎?……”
幽幽瞥來的眼神深沉似海,眼眸如墨,納蘭魅靜靜看着修,似要將人看穿般的洞悉讓修背脊一陣陣發冷,但他還是繃緊了背脊線,還是死死堅持着:“少主明鑑。”
納蘭魅輕微挑眉,眉目如水,“再問一次,當真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修垂目,“……沒有。”
納蘭魅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苦笑着,笑容裡有些無奈,“我知道你瞞我是爲我好,可是你要明白,對镹兒,我不能有一絲疏忽,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把一切都說出來。”說完,他看着修,可是修依舊低着頭,依舊沒有開口的打算,他嘆口氣,頓覺無力,“既然你不想說,我也不便逼你,你回去後,將從我離開後到現在所有官員的動向整理好,明天送來護國府。”
“是。”修微鬆了眉,竟暗暗鬆了口氣。
“你先回宮吧。”
“是。”
修應聲,擡眸看了納蘭魅一眼,他正托腮眺望着窗外,眼底瀰漫着一種深暗,深沉如淵,好似所有痛苦皆被容納其中,濃郁到讓人無法看穿……想到這裡,修心底徒然瀰漫起一陣沉痛,他跟隨了眼前這個人十幾年,卻始終不知道那雙眸子裡究竟埋藏着什麼,更不知那雲淡風輕的笑容背後又隱藏着多少痛苦與辛酸。他的少主,文武雙全,精通玄理,卻始終學不會任何爲自己考慮,更不明白,在盡心盡力照顧着他人的同時,他自己更需要被人照顧……
所以,這次,就讓他自私一下,在他心裡,沒有什麼比少主更重要……想着,他認認真真地叩下頭,恭敬而歉意,帶着被隱瞞的真相,起身,離開。
直到修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納蘭魅幽幽闔上眸,一種無力感讓他甚是覺得疲憊,他動手揉揉眉心,想讓自己精神一點,卻越加覺得眼皮沉重,正當迷糊間,一道聲音拉回他的神智,他輕徐擡眸,一道影子出現在房中。
逸一身黑衣,單膝跪地:“少主。”
“查出來了嗎?”納蘭魅看着他,斂去聲色中的虛弱,緩緩說,“給你的時間應該足夠了。”他了解修,所以他猜到修定然不會如實相告,他招修出宮,目的也是在於讓逸僞裝成爲修,好在宮中深入調查。
“我想知道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镹兒到底發生了什麼?”
逸低眸,猶豫着,卻還是低緩着聲音,徐徐道出他所調查到的一切,從大婚那日說起,其中勇瀆镹貪玩時的歡聲笑語,單純天真;有着獨霸太子,排除異己時的心狠手辣,冷血無情;有着孩子來臨時的喜悅瞬間墮化成絕望的孤寂無助;更有着太子納側妃獨守空房時的黯然神傷……
在述說的過程中,逸刻意或無意跳過孩子差點流產的原因,只是說是月瀆镹鬱鬱寡歡,氣血不足才導致孩子差點流產,可是,即使納蘭魅沒有起疑心,但聽到月瀆透丟下月瀆镹夜夜留宿夏苑時,那雙修長晶瑩的手掌用力攥緊了。
镹兒……
是他害了镹兒啊!錐心的痛驟然從胸口傳來,濃烈的血腥氣直往上涌,一口氣沒有接上來,伴着口中腥甜的味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讓他臉色煞白,未曾痊癒的內傷讓他氣息開始紊亂,冷汗當即就出來了。
“少主!”逸臉色一白,連忙起身扶住他,伸手將內力輸送進他體內,面容擔憂,“少主你傷勢未愈,注意身體。”
納蘭魅搖頭,意示他不礙事,正要說什麼就聽到門外傳來凌亂奔跑的腳步聲,納蘭魅頓了口,瞥了眼逸,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門外,頭一點便消失在房中。
下一刻,一位少女的身影徒然頓止在門口,或許是太過急切,奔跑的速度太快,停得太突然,腳也只是稍稍磕到門檻,就見少女身體猛地往前一栽,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了,一隻修長的手輕輕拉住她胳膊,將她拉離得地面,她便順着力道倒入那人的臂彎間。
熟悉的,淡淡的,清泉香氣。
少女擡起頭,面容清秀,額頭有着細密的汗珠,雙頰帶着奔跑後的紅暈,粉色衣帶也微微凌亂,她氣喘吁吁,胸口劇烈起伏着,她凝神看着納蘭魅,眼神裡有欣慰,有驚喜,有擔憂,也有疼惜。她張口喚他,小心翼翼:“魅哥哥?……”
嘴角漾開一絲柔和的笑容,納蘭魅輕輕將她拉起,眼如晨星,柔聲問說,“怎麼了怡兒?如此匆匆忙忙,出什麼事了嗎?”怡直覺地搖搖頭,只是看着他,許久不見後的千言萬語似乎都堵在喉中,隔了半天才化爲一抹笑容,心疼地說,“魅哥哥,你瘦了。”
“是嗎?”納蘭魅微笑以對,“瘦了會再胖回來的。”
怡看着他笑,嘴角也不自覺地跟着揚起,笑容裡多了絲甜蜜。納蘭魅凝視着她,輕聲問着:“怡兒來這有什麼事嗎?”
“……沒事。”怡微微搖頭,揚眸看他,潔白的面頰上浮現出兩朵淡淡的紅暈,有些羞澀地說着:“聽說魅哥哥回府了,所以想來看看魅哥哥……”
“魅哥哥,可以陪怡兒走走嗎?”
納蘭魅含笑,自然答應,修長手指卻是指指身上那件飄逸儒雅的紫色朝服,“我先換件衣裳。”
門緩緩關上,納蘭魅靠着門扉,伸手按在胸口,脣瓣一動,鮮紅血液便沿着嘴角下頜滑入衣領,染紅他弧線優雅的脖頸,他微喘氣,胸口疼到極致,甚至腦中出現了空白暈眩,他咬了牙,伸手爲自己點住幾處囧位,用來抑制內裡翻騰的氣血,雖也只是暫時,但足夠支撐到怡兒離開。
他閉閉眸,暗笑這次的傷還真不是一般的輕,不知那個人……納蘭魅身影陡然一僵,漆黑眼眸黯下幾許色彩,裡面有着無法觸及的黯然。
不知那個人現在,傷好一些了嗎?……
他們……還會再見面嗎?……
心底涌現一股苦澀,納蘭魅搖搖頭,頹然笑着。應該不會再見面了吧,畢竟,他們之間再沒有任何牽扯,那個人,如今只是他要忘記,也必須忘記的……
某一個陌路人……
微風徐徐,日光如金。
兩道影子斜斜拉長在石路上,納蘭魅與怡漫步在後園中,迎面的清風吹起他們髮絲衣襬,偶爾會交纏重疊在一起,重重合合後又悄然分開。風裡,有怡的笑聲,也有納蘭魅時而的低語,他的嘴角微揚起弧度笑也如這微風般和熙。
怡走在納蘭魅身邊,時而偷看身邊的人,他比之前單薄了許多,顯得身子特別修長,輕浮如雲,好似一陣風便可以輕易帶走他,而他的臉色,也是毫無血色的蒼白,那總是洋溢着溫柔的眉宇間,即使他此時依舊溫柔,依舊恬靜,卻依舊掩蓋不了那份飄忽的迷離。
是發生了什麼嗎?
“魅哥哥,可以說說這幾個月的經歷嗎?”她偏頭問他,“一定很精彩吧?”
納蘭魅聞言一笑,不置可否,卻是輕聲反問着,“那怡兒知道什麼呢?”
“不可以一件一件的說嗎?”
納蘭魅含笑,“這幾月發生的事情可不少,若是一件一件的說,可能會說上好幾天都說不完。”
“這樣啊……”怡微皺秀眉,思考良久,明眸眨呀眨,忽然想起了什麼般,臉頰漾開一道亮麗笑容,“魅哥哥,就說話那個武林盟主好不好?”
慕容幽?……聞言,納蘭魅微微一愣,半天才回神,他低眸看她,眼裡有疑惑,“爲什麼想知道他呢?”
“因爲啊,魅哥哥離開晉陽後,晉陽城周邊便不時出現許多流言,其中最多的就守於魅哥哥和那個武林盟主,聽說魅哥哥和那武林盟主走得很近,甚至到了同寢共枕的程度……”她回眸看向他,沒有注意到他聽到她說“同寢共枕”時,神色間的怪異,繼續說着,“江湖都在傳言這位盟主悻情冷,殘暴嗜血,殺人如麻,根本就不是好人,魅哥哥,其實這些傳言都是假的吧?”
“你怎麼知道那是假的呢?或許是真的也說不定。”
怡輕然笑着,“如果盟主真是像傳言中那樣,以魅哥哥的悻格,是不會和那種人走近,更別說同寢共枕了,魅哥哥,怡兒說的對不對?”
習慣地伸手揉揉她的髮絲,納蘭魅輕輕一笑,眉目柔和,“他不是壞人。”
怡靜靜地看着他,有一瞬間,她竟然從他眼中讀出一種異樣情愫,柔和,無奈,苦澀,還有深刻……她突然猛地打了個激靈,一個念頭毫無徵兆地竄上她的心頭,一種可怕瞬間籠罩了她,該不會是……
“怡兒?”看出她的走神,納蘭魅出聲喚她,“怎麼了?”
“沒……,沒什麼……”她急忙搖搖頭,連忙拋開腦中的遐想,暗笑自己的胡思亂想,那種事……怎麼可能呢?……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絕對!
“魅哥哥,我們不說這些了,我最近學了首新曲子,聽我彈琴好不好?”她伸手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掌修長,手指卻冰冷如冰,剛一握便摸到那手心處的異樣,她不假思索地翻開他手掌。
那晶瑩剔透的掌心像是被利刃劃過一般,手心整齊開裂出一道傷口,從那裂開的尺度,不難猜出這傷口當時流了多少血,只是單單掃了一眼,怡的心臟就狠狠揪在一起,這會有多疼啊!
“魅哥哥,你的手……”
“沒事。”納蘭魅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若無其事地縮回衣袖中,“只是小傷罷了,並不礙事。”比起他對那個人的傷害,這點小傷,根本就算不上什麼。
怡掩下眼底的擔憂,說,“魅哥哥,這次回晉陽,你會呆多久呢?”
會留多久呢?納蘭魅揚眸眺望向天邊,天際雲層稀薄,陽光濃烈,照得人睜不開眼,可他還是倔強地仰望着,聲音幽如夢囈,“我也不知道會留多久……”
或許,會是一輩子……
她被他那眼底的寂寥與空寂深深撼到了,心口一緊,“魅哥哥,我……”
“國師大人!”
突來的聲音打斷她的話,側頭看去,就見一個下人打扮的人匆匆忙忙地跑過來,語氣恭敬且急切:“國師大人,陛下有旨,急招國師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