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潭位居西陲邊疆,被羣山包圍,潭外終年飄雪,潭內景緻卻是常綠常青,勝似人間仙境,而慕容世家世代府邸便座落其中,如一座奢華宮殿密佈仙人潭上,亭臺樓閣精緻異常,假山假水別酉味,春熙,秋爽,冬暖,夏涼,走一步,潺潺潭水清晰可聞,望一眼,碧水映天,俯一瞰,美不勝收。
慕容府邸自慕容幽登上盟主之位那日起已改爲盟主府,那自那日起,仙人潭同姓易主,慕容幽爲盟主,卻也同爲慕容世家家主,徹底接手仙人潭,自慕容幽前些日子回到仙人潭,江湖中那些看好慕容幽的武林前輩懸着的一顆心也終於放回了肚子,雖心有餘悸此次武林浩劫,卻還是因慕容幽迴歸仙人潭而倍感欣慰,也始終相信着慕容幽會重振武林,反衰爲興。
而慕容幽,回到仙人潭後,便陷入慕容幽深痛惡覺,堆積如山卻始終推脫不掉的江湖事物中,慕容幽大病初癒,被無數事物纏得日漸消瘦起來,變得時而咳嗽,時而發燒,身體狀況日見越下。見狀,墨蓮終於在考慮慕容幽身體的前提下,藉着盟主傷勢未愈需要靜心修養的藉口,下令封鎖仙人潭入口,除非了不得的大事,任何瑣事一件也不許進入仙人潭。
這一封,慕容幽還真的是空閒下來,每日散散步,看書畫,或曬曬太陽,實在是好不愜意,可是,一天一天,慕容幽越來越見的沉默,時常會在半夜億樹幹遙望日月星辰,也會時常一個人捧着酒在角落中獨飲直到天亮。
好似這一閒,連同他的心也一併閒下來。
而寒楓一邊默默陪着他,一邊默默看着這一切,也默默地,記在了心上。
潭水清潺,慕容邸書房。
窗臺屋檐下的芭蕉葉被潭風吹得沙沙作響,淡淡潭水香氣也隨着風飄入書房中,拂起房中兩人髮絲衣袂,慕容幽站在案後,劉海遮眉,長及腰際的黑髮被血玉帶紮起,紅色綢帶交雜着黑髮吹亂在胸前,他穿着黑衣,衣襟上盤旋幾枝深紅竹枝,精緻寬腰帶紮在腰間,鳳凰血玉懸掛右側,俊美無鑄,豔美而不失大氣。他微低頭作畫,髮絲腮邊垂落,臉頰細緻白淨無暇,似乎與時光同靜止。
寒楓站在案邊,挽着水袖研磨,一雙鳳眸溫柔而安靜地看着他作畫。
墨汁揮香,撲灑一輪夕陽如血,筆鋒微轉,勾勒萬千霞光,罌粟遍地,一眼看去,赤霞漫天,香氣漫地,天奇地豔,被血色覆蓋,彷如合二爲一無法隔離,氣質磅礴卻又詭異,好似諸多恩怨情仇加註其中而無法敘述,掙扎,而又無力。
“盟主真的很喜歡罌粟呢。”寒楓看着那畫,看那畫中悽豔如血的花朵,鳳眸含一種淺笑,罌粟花堪稱世間最美的花,外在悽豔絕倫,望之生憐,卻也是世間最毒的一種花,只要稍常一口便到生命終亡也無法擺脫的一種劇毒,“罌粟花,真的很美。”
罌粟花,很美,美在明知是毒藥,卻依舊甘心淪落。亦如她,亦如……他和他。
慕容幽因寒楓的花而停下筆,他微側頭看向寒楓,寒楓因他的目光而顯得有些心慌,她低下頭,佯裝專心研磨,待感覺慕容幽的目光轉了回去,她才幽幽出聲,好似漫不經心,卻掩不住語色中的擔憂,“不知道納蘭公子身體如何了,明明傷得那般重,也不多休息幾天就硬要趕回晉陽,無量山距離晉陽還是有些路程,不知道納蘭公子那樣的身體受不受得住這長途奔波。”寒楓輕輕嘆息着。
慕容幽沉默,筆尖卻是在半空中頓了一頓。
“公子。”
適時聲音沉靜響起,墨蓮腰間別劍立在門外,雙手捧着一封精美信函,墨蓮看贅後執筆書寫,異常沉默的紅衣男子,恭敬行禮,聲音沉靜如水,“公子,瓊華派送來拜見函。”
慕容幽放下筆,看了一眼窗外,聲音低沉,“什麼時辰了?”
“已近午時。”頓了頓,又說,“午膳已備好,公子是否先用膳?”
慕容幽淡拂衣袖,向門外走去,神情冷漠而淡靜。
寒楓站在桌邊尚未走開,她看贅上尚未完工的畫,微微疑惑,“盟主不題字嗎?”作畫,先畫後作,字乃畫之精魂,有畫而無字猶如蒼龍無睛,有魂無靈。慕容幽是精擅作畫之人,怎會畫而不作呢?
“無心之畫有何好提?”
慕容幽跨至門口,頭也不回,衣角一閃便消失在門外,寒楓卻在房中看着畫默默出神。
無心之畫,若真的無心,這畫爲何會讓人感覺憂傷呢?可若是有心,爲何又找不出靈魂所在呢?
無心,是真的無心,還是,有心而無法用心去述說呢?
寒楓澀澀而笑,稍稍一想,卻是在漫漫潭水香氣中,輕輕提起了硃筆。待慕容幽再度回到房中時,寒楓已經離開,房中只回蕩着窗外芭蕉葉的沙沙聲,而案上,依舊鋪放着那張畫,他頓一頓腳,走過去。
硃筆如丹寇點血,舞弄字跡如風雪,畫上字跡秀麗,端正而溫婉,飄然在紙上。
朝朝情緣系,暮暮手相牽。
天涯雖隔海,情堪比堅金。
滿天滿地的紅色,飄落幾朵的罌粟花瓣,隨着風遠遠飛起,天和地此時徹底囧囧囧囧,永不分離。
願君爲磐石,終守蒲草絲。
忽而,一絲笑容在慕容幽脣邊漾開,豔如罌粟花開,綻放嗜血美豔。
皇城晉陽。
“國師如何?”
“請陛下放心,國師並無大礙。”
安神薰香在角落中徐徐裊繞,殿中氣氛安靜,似乎都在刻意放輕舉動,生怕驚擾什麼,透過重重紗帳,隱約可見納蘭魅沉睡的容顏,那可聞的輕微呼吸聲,可以想見他的疲累,似白玉手掌微露在帳外,御醫正跪在牀邊小心翼翼地包紮那掌心的傷口,順便用上宮中最好的凝脂露,就怕留下傷痕。
鏡寧帝依舊皺眉,好似放心不下,“既然無礙,又怎會好好的便暈倒?”
“國師傷勢未愈,體質過於虛弱,從無量山回晉陽路程不近,國師這樣的身體能站着回到晉陽已是不易,回到晉陽又未曾好生歇息過,所以才過度虛耗體力以致暈倒,只要靜心修養數日便可,陛下無需擔心。”
鏡寧帝這才緩口氣站起身來,拂拂衣袖,“無論何種藥材,朕只要看見國師安然無事,知道嗎?”
“微臣領命。”御醫伏地叩首,“恭送陛下。”
鏡寧帝朝內帳下望了一眼,又掃了一眼一直沉默的月瀆透和月瀆镹,拂袖離去,“太子,回御書房。”
月瀆透看了一眼月瀆镹,又向帳後望了一眼,跟着鏡寧帝跨出門去。
“都包紮好了嗎?”
簾帳微掀,月瀆镹瘦小的身影走進紗帳後,他掃一眼跪在一旁的御醫,伸手掀開礙人視線的紗帳,納蘭魅熟睡的容顏便落入月瀆镹眼底。不知道是太累還是太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納蘭魅此時睡得很沉,一動不動的,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月瀆镹當真就以爲他……月瀆镹咬緊脣瓣,眼眶微微泛紅。
御醫將納蘭魅的手掌包紮好,輕輕放入被下掖好,起身向月瀆镹行禮,“微臣已爲國師包紮好,國師身體虛弱,需要靜修,殿下切記不要驚擾國師休息。”微一鞠躬,御醫起身收拾藥箱,“微臣告退。”
殿中一片死寂。
月瀆镹靜靜地凝望着納蘭魅,眼淚終究是流出了眼眶,他哽咽着撫上納蘭魅的臉頰,感覺到那一份蒼白與疲憊,他緊緊咬緊住了脣,傾身將臉輕輕貼上納蘭魅胸口,於是他的淚便流入納蘭魅胸口。
他無聲地哭着,聲音盡數憋在心裡,他喘不過氣來,一張小臉哭得通紅,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一雙手將他輕輕擁入懷中,他才猛然驚醒,那修長手指輕輕撫摸着他的髮絲,虛弱無力,卻參着一份真實,安心。
“镹兒,別哭了,我沒事。”
月瀆镹半晌纔回過神,他吸吸鼻子,聲音嘶啞着,“師兄,镹兒只是想哭,沒其他意思。”
那雙手輕輕拍拍他,像是在安慰他,月瀆镹在他胸前蹭了蹭,安靜了,“師兄,你再睡會兒,镹兒就守在這裡。”
納蘭魅幾不可見迴應了一聲,再度沉入睡夢,而月瀆镹,也在安靜的氣氛下緩緩睡去。
等月瀆镹醒來時,正日落時分,正巧見沁雪端來淨水準備爲納蘭魅擦身。
“你下去,讓我來。”月瀆镹將銀盆接了過去,朝門口嘟嘟嘴,“你看着門,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搬過木凳到牀邊,挽好紗簾,月瀆镹彎着身子爲納蘭魅擦臉,月瀆镹似乎很開心,動作輕快而利落,卻輕微細柔,好似正擦拭着什麼易碎的琉璃品,他動手掀開納蘭魅衣襟,然而,動作卻是硬在下一刻,嘴角的笑也是瞬間僵住。
他呆呆地看着那細緻雪白脖頸上點綴的幾朵紅印,腦袋中一片空白。
月瀆镹是成過親的人,還是有了孩子的人,他自然知道這是什麼,可是,爲何這東西會出現在師兄身上?師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爲什麼會出現吻痕?難道師兄他……
他愣愣地看着那仿似鑲在脂玉上的幾片花瓣,心裡亂亂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會是什麼人?……
他靜靜看着納蘭魅,睡夢中的納蘭魅卻是微微掙動了一下,秀眉微皺,手指也緊握起來。
“慕……容……”
他低喃出聲。
月瀆镹陡然一僵。
深夜,卿王府。
幾點繁星點綴星空,淨水映月的亭子裡,怡抱着琴遙望着星辰,腦中一遍遍幻想着明日的情景,想到最後,竟經不住臉紅起來。
“月老啊月老,你一定要保佑魅哥哥明天一定會來。”
“他明天不會來。”
月瀆卿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怡一跳,她轉過身,有些不滿,“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魅哥哥說過明天會來聽我彈琴!”
月瀆卿看着怡半天,卻是問,“你當真如此喜愛他?”
怡紅了臉,“哥!”
“說實話。”月瀆卿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是否真的愛他?”
“嗯。”怡毫不猶豫地點頭,“哥,嫁給魅哥哥,是怡兒自小的心願。”
“即使他不愛你?”
怡聳聳肩,擡起頭看天,微微抱緊了懷中的琴,笑容模糊,融合了美好夜色,“哥,我愛魅哥哥,與魅哥哥是否愛我無關,愛他,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月瀆卿伸出手摸摸她的頭頂,半晌後,他輕輕開了口。
“怡兒,或許你可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