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天空飄起了細雨,懸掛着的燈盞在朦朦夜雨中好似一種幽怨。
納蘭魅迷迷糊糊發着低燒,渾渾噩噩,也不知他在說什麼,總是低低囈語着,一身是汗,睜着眼睛像是醒着,可迷濛無神的視線又是昏着。對此玄青也沒有什麼說,行了幾針開了幾服藥,看着他睡着之後就離開了,留着月瀆卿和羽無傷照看着。
柔軟布巾擦過瘦長的手指,羽無傷拉起衣袖,順着白淨的胳膊往上擦拭,幾個來回放下衣袖,擰了次布巾又拉開衣襟輕柔的擦拭脖頸鎖骨處,當眼光落在隆起的腹部時,動作停了下來,目光中露了些擔憂,“這才六個多月,肚子怎麼這麼大了?”不過才六個多月的肚子,現在看起來都差不多常人的八九個月的肚子了,即便是雙胞胎,也太大了些。
“他武功全失之後根基太差,若不進補保不住孩子。”
月瀆卿坐在牀尾,手探在被下,輕綿有力的揉着納蘭魅浮腫的雙腿,眉梢一揚見納蘭魅不適地皺起眉,便伸手探進被子裡,那隆起的肚皮下孩子果然在活躍的鬧騰着,他輸入些內力輕輕安撫,過了一會總算安靜下來,納蘭魅皺起的眉也慢慢鬆緩,呼吸平穩。他收回手將被子掖好,又伸手覆上納蘭魅額頭,還是有些低燒。
“可再補下去,孩子太大,不容易生吧?”羽無傷也擦拭好將被子拉好,將水端到一邊又坐回牀邊,望着即使睡夢裡也泛着蒼白的臉,憂心忡忡。男人畢竟不如女子,況且若孩子個頭太大連女子都不容易生產,別說還懷的雙胞胎。
月瀆卿頓了一下,隔了片刻,說,“師父會有辦法。”
“但願如此吧。”羽無傷輕輕嘆了一聲,連月瀆卿也沒有把握的事,恐怕不容樂觀。頓了一頓,遲疑問,“朝廷那邊,應該沒事了吧?”慕容幽認了罪,納蘭也這邊估計也沒什麼大事了,可他還是擔心。
月瀆卿瞥了他一眼,起身掀去被子將納蘭魅的外衣扯開露出隆起的肚子,將溫潤的藥膏勻勻抹在上面。這並不是什麼安胎藥,只是防止孩子的成長讓皮膚過於緊繃的藥。一邊面目清淡地回答他,“孩子是慕容幽的,誰又能容視這孩子的出生。”
皺眉,“你是說……”
“他現在的身子不能落胎,朝中也是無計可施,只能等他身體好些或是孩子出生,再另行除去。”將一切收拾妥,月瀆卿靜靜坐在牀邊,凝視着納蘭魅沉睡的臉,目光淺淡,卻有些燭火的亮澤。
羽無傷沉默了片刻,聲音沉重,“等孩子一出生便送走,送得遠遠的,誰也找不到。”說着又幽幽嘆了口氣,低低說,“雖然這對納蘭有些殘忍,可生離總強過死別,他日有機會或許還能再相見。”
月瀆卿不置可否地沉默着,目光始終凝注在納蘭魅臉上。羽無傷低眼凝視着他片刻,也不知想了什麼,目光轉向滂沱大雨的窗外,低聲說,“之前爲了一些事,慕容盟主將他的人手和劍都借給了我,當他們知道慕容盟主出了事之後就都離開了,現在也沒有一絲消息,可能都已經……如今只剩下一把劍。”他神色寂寥,“當時他親手交給我,可我如今連親手還給他的機會都沒有。”
月瀆卿揚眸看向他,感覺到他的視線,羽無傷回頭與他相視,苦澀地笑了笑,目光穿過他落在牀前,神情低落地說,“可惜我們都是已死之人,又能爲他做些什麼?”
月瀆卿順着他的目光落在牀前,那人在睡夢裡擰起了眉,額前起了薄薄的細汗,掙扎在欲醒不醒的境地中露出脆弱的苦楚。羽無傷似乎不想再呆下去,起身朝外走去,“你開些安神的藥,面對不了就不要讓他面對了,等一覺睡醒,再難接受的事也都已經過去了。”
等羽無傷離開之後,月瀆卿卻徐徐垂了眸,一向清淡的眼眸中翻騰了一些愁緒。
雨下了一夜,越下越大,最後伴着電閃雷鳴,瓢盆大雨覆蓋了晉陽。
月瀆镹仰着臉看着窗廊下的水流,腦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神情出神地呆滯。
厚厚的毯子上,小音兒在他腿邊敦着胖身子走來走去,啪嗒倒在地上之後可憐兮兮的翹起身子委屈地看向他,可見他毫無反應,便收起委屈的神情,在地上滾了半天爬起來繼續自顧自鬧着玩,半晌之後蹬着短腿爬椅子去吃桌上的點心,手夠不到就回頭朝他扯起嗓子來,月瀆镹這纔回神,將他抱下椅子放在地上,將裝點心的盤子拿到他面前,微笑着看他胡亂地往嘴裡塞。
“不要讓他吃這麼多。”一隻手伸過輕輕將孩子撈起,月瀆透吩咐宮女去熱碗蜂蜜水端來,又一手掰開音兒的小嘴示意他吐出來,低聲說,“吃太多容易積食,對孩子身體不好。”
“哦,是嗎。”月瀆镹應了一聲,不清不淡,目光又轉向了窗外,滂沱的大雨沒有絲毫漸弱的架勢,他低喃,“好大的雨……”
月瀆透正逗弄孩子,聽到他這句話,也擡頭看向了窗外,“是啊,看這樣子明天也停不了。”
月瀆镹恍神,明天是最後一天,這麼大的雨,連老天也不讓那個人好過些嗎?他霍地站起身,引來月瀆透一眼,“怎了?”
“我要去天牢。”月瀆镹轉眼看向他,一睜不眨,“你把令牌給我。”
“你去做什麼?”月瀆透皺眉,隨即想到一種可能悻,伸手握住他的手,聲音陳冷,“慕容幽暫時還不能死,等到一定時候,我可以讓你親手爲你師兄報仇,但不是現在。”
“不。”月瀆镹搖頭,目光執拗,“我就是要現在去,你給我鑰匙,不給的話我硬闖。”
“他人不在天牢,你闖進去也沒用。”月瀆透面色冷下來。
“不在天牢,那我就自己去找!”月瀆镹冷冷看了月瀆透一眼,堅決地跨門而去。月瀆透盯着他離去的背影,抱着孩子的手氣得發顫,可面目中卻未將那份怒意展現出來,在他懷裡,音兒正攀着他的脖子瞅着他,湊着溼噠噠的嘴親他臉頰,天真稚氣,“……爹……親親……”
滂沱的雨勢彷彿一道道水簾,桃花枝頭新生的骨朵皆被大雨洗刷下來,混着酴醾的梅花隨着地面的水流浮浮沉沉。
月瀆镹在午門的日晷邊找到了慕容幽。四周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他全身透溼地被綁縛在石柱上,單薄地任由雨水沖刷。正月的雨水冰冷而刺骨,月瀆镹即便是撐着傘也凍得雙手僵硬。他打了個寒顫,快步走過去替他遮去雨水。流淌在腳下的雨水中還帶着絲絲血色。
“……你怎麼樣?”他騰出手輕輕推了推他,可他低垂下的腦袋對他的舉動毫無反應,月瀆镹有些慌,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可冰冷僵硬的指尖完全感覺不到他的呼吸,他一急之下扔掉傘,雙手捧起他的臉,“喂!你醒醒!醒醒!”
他雙眼緊閉,一張臉在雨水的沖洗下毫無生氣的白,嘴脣卻是深紫色的,月瀆镹也只能從他輕微**顫抖的身體去判斷這人還活着。月瀆镹渾身溼透,臉色也是如紙的白,溼噠噠的髮絲黏在額前,滿臉雨水,胡亂地搖晃他,“喂,醒醒!”
輕微的一聲輕哼,被雨水浸黑的睫毛輕微動了動,眼皮好如千斤般徐徐睜開,眼神恍惚地盯着眼前的黑影半天才慢慢清明,見是月瀆镹先是靜了片刻又閉上了眼,顯然不願理他。
月瀆镹卻是鬆了口氣,伸手抹去臉上的水,露出淺淺的酒窩,“你不說話,我真以爲你……”盤了腿坐在了慕容幽的身邊,也不顧滂沱的大雨,擡着眼,靜靜地看着大雨中的宮廷,眼眸如琉璃般透明,“吶,你爲什麼要爲我頂罪?”
月瀆镹仰起臉,任由雨水衝着臉,緊盯着慕容幽的臉,“你不想和師兄一直在一起嗎?”
隔了半晌,慕容幽睜開眼睛,神情萎靡,漆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他,聲音微弱,眉目卻浸着寒意,“……你想說什麼?”
撇了撇嘴,起身,撿傘撐起,滿不在乎地踱步,月瀆镹瞅着他,“如果你說你不想死的話,我可以救你喲。”
聲調僵硬,慕容幽冷漠道:“不需要。”
“切,難得我想救你,說點好聽的都不會。”月瀆镹嘟起嘴,不滿地上下掃視他,嘟囔,“真不知道你是哪點好讓師兄對你那麼死心塌地。”
慕容幽再懶得理會他,徑直閉上眼睛,語色生硬,“沒事就滾。”
“哼,懶得管你,我看師兄去。”月瀆镹表情恢復生動,轉身向回宮走去,一邊嘀咕,“衣服都溼了,換一件再去好了。”說着,似乎又想到什麼,轉了個身看向慕容幽,認真地說,“喂,別輕易死了啊。”
遠遠似乎聽見慕容幽嘖了一聲,“……滾。”
月瀆镹輕輕笑了一聲,滂沱大雨中漸行漸遠。天際依舊烏沉沉的,迂迴的走廊下靜得只剩下屋檐流水的聲音。
避開月瀆透,月瀆镹在側殿匆匆換好衣服,交代了幾句便提了傘準備出宮。路過御書房前廊的時候,遠遠便見幾位朝中大臣迎面走來,他一愣便下意識的避進側廊裡。畢竟月瀆透已經下旨立他爲後,隸屬後宮,於公於私都不能輕易與這些人見面,況且他也不喜歡這些腦中一大推繁文禮節的老頑固。
月瀆镹貼靠着牆,閉上眼數數,耐着悻子等候。遠遠的,就聽見幾位大臣的討論聲。
“你們說陛下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慕容幽陛下是準備留或不留?”
“說實話,我也不是很明白陛下的用心啊。若有心留他一命,這半月時間實在太短,若不留,何不當場處決以震懾國威呢?……不過,我還是覺得用慕容幽做籌碼與藍冪國交涉,總比直接殺了他要來得划算,陛下應當明白其中利害纔是啊!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怎麼想的!”
“陛下估計是想以靜制動引蛇出洞吧。故意拖延半個月,那些人定然按捺不住趁這段時間有所行動,我們只要提前佈下天羅地網,到時必然可以一網打盡。”
“你們說,納蘭魅會出手阻止嗎?先不論其中曲折,慕容幽終歸是他腹中孩子另一個父親,就算掩飾得再好,納蘭魅看着慕容幽的眼神總透露着溫情,唉,關鍵上可不能讓他出亂子啊。”
“哼,那也要看他能不能活過那時。”
“此話何解?”
“公審之後陛下曾召見幾位大臣,其中便問及過納蘭魅腹中胎兒該如何處置,聽伺候的內侍說,幾位大臣都明言孩子雖是納蘭魅的血脈,可也是慕容幽的孩子,決不能留下這個隱患。”
“哦?那陛下是何反應?”
“陛下能有什麼反應,自然是同意大臣們的想法,可孩子目前還未出世,也只能靜等孩子出世再處置了。”
“這不妥啊!這納蘭魅是何等聰明,若真要等孩子出生再處置,孩子恐怕早就被送走了!爲時已晚啊!”
“這內閣那些大臣誰猜不到?所以必要時,會連同納蘭魅也會一併除去。”
“你的意思是……”
“唉,納蘭魅確是個人才,可爲了大計,可惜是可惜,也只能如此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雨聲嘩啦的走廊下,一柄油紙傘滾落進廊外的水溝裡。
急促的馬蹄聲迴盪在空蕩的街道,好在雨太大路上沒有行人,月瀆镹騎着馬疾奔護國府,馬還未停穩他就已躍下馬,繮繩一丟便狂奔進了門內。他顧不上府內下人們的驚訝與詢問,跌跌撞撞穿過重重回廊直奔後院納蘭魅的寢室,一路上不知撞翻了多少才一頭撞進寢室,徑直撲倒了牀邊。
“師兄!醒醒!醒醒!”
他渾身溼透,身下的地上都是一灘水,身體都是僵硬的,可此時此刻他也顧不得了,那些老臣們的對話在他腦中生生迴響着,月瀆透要殺師兄肚子裡的孩子啊!他臉色煞白,用力搖着納蘭魅,焦慮地大喊,“師兄,不要睡了,快醒醒!”
“唔……”納蘭魅喉間溢出有些痛苦的聲音,眼睫動了動想要要睜開眼睛,月瀆镹還未來得及露出欣喜的表情就被人掀到一邊。月瀆镹表情驚愕地看着在牀邊坐下的人影,一時怔住了,“卿……哥哥……”
他在納蘭魅身上點了數次,見納蘭魅再度睡過去,這才正眼看向月瀆镹,眉宇皺起,沒有理會他的莽撞與驚愕,低聲斥問,“你來做什麼?”
一句驚醒,月瀆镹一個激靈地跳起,“孩,孩子!”溼漉的衣服冷得他牙關直顫,“月瀆透要殺孩子……不,月瀆透要殺師兄!”
月瀆卿眼角一冷,“你說什麼?”
忍着打顫的身體,月瀆镹一五一十說出今天的所見所聞,月瀆卿一時斂眉陷入思索,月瀆镹受不了此時的沉默,在房中焦急地走來走去,蒼白與寒冷交織在他臉上形成一抹奇異的紅暈,“師兄最快也要近三個多月才能生,這三個月不知道月瀆透會做出什麼事,師兄在這裡太危險了,要趕緊離開……對!要趕緊離開!”一愣間,他似乎想通了什麼,一把扯了月瀆卿的衣袖,焦急地問他,“有木有恢復功力的藥?”
月瀆卿擡眼看他,“你要這做什麼?”可眼一轉便覺得不對,“你想做什麼?”
月瀆镹不理他,轉身就往外跑。可月瀆卿到底是練過武的,月瀆镹剛跨門邊就被扣住手腕,力道緊得像是要握斷他的手腕,痛得他直抽氣,“放,放手!”
“你到底想做什麼?”月瀆卿冷漠注視着他,語含凌厲。月瀆镹此時卻好似一點也不怕他,反身一口咬上月瀆卿抓他的那隻手,不下於月瀆卿的力道立刻就見了血,月瀆卿吃痛地皺眉,沒有放開手,眼中的冷漠卻越見的深刻,“你是嫌自己惹的禍還不夠,又想去惹什麼禍?”
“放手!”月瀆镹伸腿對着他又踢又踹,如琉璃透明的眼中交織着癲狂的火焰,“我要去救慕容幽!我要他帶師兄走,遠遠離開這裡!你放開我!!”
“簡直胡鬧!”月瀆卿緊緊扣住他的手腕,眉宇流露着顯著的怒意,正想伸手將他打暈,結果就見他袖口寒光一閃,匕首就直朝着他臉上刺來,他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接着就是手臂一麻,手上力道便鬆了,月瀆镹趁機溜開去,可跑了幾步又頓住了,緩緩轉了身,幽幽凝望着寢室的門扉,那堅定又決絕的眼神讓月瀆卿剛擡起的腳步一頓,僵硬地停下來。
瓢盆的大雨中,月瀆镹緩緩跪下身子,朝着寢室的方向,用力而虔誠地叩了幾叩,“師兄,保重!”
月瀆卿眼睜睜地看着他奔出遠門,鮮血順着他的手臂落下,腳下的腳步卻怎麼也擡不起。
這表情,這眼神,何曾熟悉。
他彷彿回到了某個場景,那原該溫順聽話的女孩站在自己面前,高昂着頭顱,眼中流露的也是這樣的眼神,堅定又決裂。他曾試圖阻止過她,可他的阻止不但沒有讓她輕鬆,反而讓她陷入最痛苦的境地。於是他放開了手,而那女孩,甚至連死後都面帶笑容。
月瀆卿倉皇地捂住眼。
只能成全啊。